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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第1页)

阳明看出张是忠心体国的,便把宸濠交给了他。然后,说自己病了,住到西湖旁边的净慈寺,静以观变。

此前,皇上曾以威武大将军的钧牌派锦衣卫找阳明追取宸濠,阳明不肯出迎。他的部下苦劝,他说:“人子对于父母的错乱命令,若可说话就涕泣相劝。我不能做阿谀之人。”部下问为他给锦衣卫多少酬劳,他说:“只给五两银子。”锦衣卫怒而不要。次日辞行,王拉着他的手说:“我曾下锦衣卫狱甚久,未见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昨天那点薄礼是我的意思,只是个礼节而已。您不要,令我惶愧。我别无长处,只会作文字。他日当表彰,让人知道锦衣卫中还有像您这样的。”弄了那个人一个无话可说。

他就是这样既刻板又灵活。只依照自己认定的“理”来有效的行事。

张永本是刘瑾、谷大用一伙的,后来消除刘瑾立了大功。在明代的太监中是近乎有学术的。他知道张忠、江彬、许泰等人都曾得过宁王的大好处,现在又想夺阳明平乱之攻,从阳明要俘虏也是为此。阳明不与他们配合,他们便反过来诬陷阳明初附宁王,见事败,才转而擒之以表功--把他们的实情转成了阳明的实事--这倒是阳明说的若无良心,无施不可--没有上帝人什么不能干呢?他们大概也有替宁王报仇的的潜意识,这倒证明他们对宁王还小有良心。

张对家人说:“王都御史忠臣为国,现在他们这样害他,将来朝廷再有事,还怎么教臣子尽忠。”他赶紧回到南京,先见皇上,全面深入地讲了阳明的忠诚,并反映了张忠等人欲加害他的阴谋。给皇帝建立了个良好的第一印象,那帮人再说什么,皇帝也听不进去了。要没张永的暗中保护,前宁王的囚车队里还会多一量装王阳明的。

忌恨阳明的还有大学士杨廷和。他基本上是个好官,但恨阳明在历次上疏中,把功劳全归功于兵部王琼尚书,没把他这个宰相放在“英明领导”的位置上,生怕王琼、王阳明因功提拨,成了他的掘墓人。他从自己的角度参与了排挤阳明的大合唱。

张忠又对皇帝说:“王守仁在杭州,竟敢不来南京,陛下试召之,必不来,他眼中就根本没有皇帝。”

张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因为他屡次以皇上的名义召唤阳明,阳明就是不理睬他,所以他觉得这样能坐实王目中无君的罪名。他没想到张永在给阳明当地下党,

派人告诉实情。所以皇上一召,阳明立即奔命,走到龙江,将进见。张忠自打了嘴巴,便从中阻挠。

一个叱诧风云的英雄受这种窝囊气,是个什么滋味?他此时的《太息》诗影射群小像乱藤缠树一样,要将树的根脉彻底憋死。而自己呢,“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言外之意是后悔自己把心力、精力都徒然掷于虚牝之中了。 他在上新河,半夜里坐在河边,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深愧白做了一世人,活得这么窝囊,比屈原还冤枉,他也有了死的心思,回归到大自然之中,获永久的平静,人生最难受的是蒙受诬陷,忠而见谤、信而见疑,他从正德这里是领受这种命运是花开两度了。上次,他微不足道,这次,他是刚立过滔天大功的地方大员,还是这么微不足道,像丧家的乏走狗一样摸门不着,苦情无处诉。他对自己说:“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只是老父怎么办?”大概,他还放不下,他刚有的小儿子。

他对学生说:“此时若有一孔可以背上老父逃跑,我就永无怨悔的一去不复返了。”假若当时可以有出国一条道的话,他会像后来的朱舜水、康有为等一样出国的。看来,事怕临头。当初,陆澄的孩子病了,忧心忡忡,他教导陆这正是做工夫的时候。那么,他现在怎么不做工夫呢?真不折不扣的执行“知行合一”是很难很难的。

《年谱》说阳明为出心中的窝囊气,用计把江彬扭到正德前,数罗他谋害贤良危害社稷的罪过,“亦稍偿天下之忿”--大约编排此细节只是稍解自己之忿,王的《年谱》是公认的好,但也有漏、错,此处为“增”,采入了个别笔记“臆造”的细节。阳明若能办此,也就没有前面那么窝囊了。最后,刑部判决江彬时倒隐约包含了他迫害阳明的内容。

7.一度阴寒一度雨

他哪里也去不了,回到了江西,因为张忠、许泰他们以清查宁王余党的名义, 领大兵进驻南昌,搜罗百出,军马屯聚,日耗巨资,跟鬼子进城差不多。他们好象是为宁王来报仇的,对真正的跑了的宁王余党,他们并没有多少兴趣,却专门跟阳明过不去。他们抓走了冀元亨。当地的官员有的望风附会,帮助他们打击阳明。

当然,阳明回来也阻挡不了什么,他们反而更加嚣张, 派兵坐在衙门前肆意谩骂,公然在大街上寻衅。阳明丝毫不为之所动,务待之以礼。张忠、许泰领来的北兵是来发财的,不是来保护百姓的。阳明让城区百姓避难,只留下老年人看门。还拿出东西慰劳北军,说北军离家,不容易,要善待之。他碰见北军有丧故的,就主持厚葬,还哀悼不已。也是儒家的感动法。也终于感动了北兵。

已经到了冬至,阳明让全城百姓祭奠死者。因为刚经宸濠之难, 哭亡之声朝夕盈耳,北军无不思家,流泪求归。

阳明在气势上绝不示弱,每会议,阳明必居正坐,像似不经意似的。张忠、 许泰总想压下他去,便找了个强项,要与阳明比射箭,阳明不应,丢脸,比输了丢人。他们不侮辱了不认输的人就找不回尊严,而儒者阳明是视尊严高于生命的。他答应了他们,在耙场,阳明定心平气,三射三中,每一次都赢得北军的欢呼。张、许二人没捞到任何虚荣,灰溜溜的班师了。

但事情不算完,他们有权便有理。他们回到南京正德皇帝的身边,继续诋毁阳明,他们在南昌也调查出不少阳明与宁王相勾结的证据:一,宁王曾私书“王守仁亦好”,证人是湖口一知县。二,派冀元亨往见宸濠。三,王也因贺濠生日而来。四,王起兵是因伍文定等人的激励。五,破城之时纵兵焚掠,杀人太多。六,捉宸濠有一知县即可,王的功劳没那么大,他的捷报过于夸大。

这真是人而无耻不知其可,想说什么就能说出什么来,冒死效忠的劲头没有,整人的才华却一个是一个。若不是张永还能替阳明说几句公道话,皇上几乎听不到真实情况,莫说是个昏君,就是明主,也的让阳明吃不了了兜着走。奸臣当道,忠臣被害,庸人执政,精英淘汰的桩桩惨剧就是这么搬演出来的。岳飞式的怒发冲冠,只能变成代代人的浩叹。王阳明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8.五旬三上九华山

正德十五年正月,阳明想去面君。既想为自己剖白,更想劝皇上返回大内,皇上可以不爱他,他不能不爱皇帝。他怕皇帝在外遇刺,也怕京城内发生政变。因为事情既出就有一必有二,而且根据他特有的敏感,大明朝是非要发生问题不可了。

但是,这回是在家赋闲的前大学士扬一清把他阻止在芜湖,不准他晋见。皇帝南巡在杨家住过之后,杨就随着皇帝一起活动。阳明这样的地方大员到了阁臣面前又什么也不是了。因为阁臣可以假传圣旨。

舆论自然多为阳明报不平,但舆论如果对掌权的人没有利用价值,舆论便一钱不值。尤其是当素称正直的人与本来就邪恶的人连起手来对付高超的人时,高超的人便无法招架了。杨一清的能力和品质都是官僚队伍中的上乘人物,但他怕阳明取代他的位置,也不欣赏阳明的风格,当他也参与到排挤阳明的大合唱中时,阳明取得的举世闻名的大功,便被“瓦盆”盖起来了,而且一盖就是六年。而且不仅是个盖住的问题,还要把他打成个叛党,如果可能的话。

皇帝继续在南京潇洒,阳明则悬着、吊着,品尝效忠皇上的罪过,还是怕皇上有个三长两短,终日忧心忡忡,还在想办法感动皇上早日回京。向皇上进言,皇上看不到。跟皇上谈谈,见不着。他内心里的痛苦又不能逢人说项。他真觉得人与人之间如若没有了良知,便还不如狗。那些得尽了权力便宜的人怎么个个人情似鬼?反而不如野人容易接受圣贤的道理。

他无可奈何,一气之下,上了九华山。

“五旬三过九华山,一度晴寒一度雨。”他第一次游九华山是在弘治十五年壬戌,现存诗《弘治壬戌尝游九华值时阴雾竟无所睹至是正德庚辰复往游之……》同时说明了他两次上九华的时间,第二次是正德十五年庚辰,另现有他的《赠周经偈》,此偈原刻在东崖禅寺的岩壁上,现在寺毁刻石尚存,偈文《全书》未载,不妨抄出:“不向少林面壁,却来九华看山。锡杖打翻龙虎,只履踏破羼岩。这个泼皮和尚,如何容在世间。呵呵!会得时与你一棒,会不得,且放在黑漆筒里偷闲。正德庚辰三月八日,阳明山人王守仁书。”不难看出他玩禅宗那一套是多麽娴熟,落款居然是山人。这第三次便是正德十六年辛巳。

说不得情愿不情愿,说不得是被迫还是自愿,既是率性而行又有苦说不出。说情愿,他更情愿见皇帝。说不情愿,他又是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故意上来的。他是赌气,是软抗议。他不会象后来的海瑞那样抬着棺材去见皇帝的。

他性本爱山水,常说“生平山水是课程”,与山水亲融是他的内心生活。这次,不管前提怎样,他一旦重返大自然,便又恢复了早期经验中养成的“道家”调门的生命意识,他真后悔误入歧途--当什么鸟官!尽管前不久,他听说湛甘泉等几个人在闭关修道,还说他们在浪费大好时光,是嫌他们不出来做名垂青史的功业。现在,他受了捉弄,又后悔自己步入了昏浊狭隘的仕途。--这种变化显得这个人很单纯。而且他居然明确的说:“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这个人不矫情,实话实说。

这次上九华山留诗很多,但总觉得他事实上是没找到感觉,几乎没有显示他境界的篇章。他毕竟心不静。一些拐弯抹角的牢骚,既显得无聊又显得可怜。这个报国无门的“豪杰”除了一再表示“初心终不负灵均「屈原」”外,就是大喊“平生忠赤有天知,便欲欺人肯自欺?”对着九华山说这些,过去是不好意思的,现在心头的郁结实在难平了,大自然拯救不了他了,也安慰不了他那么多念头了。

唯一能体现他一点高度的是《江上望九华不见》,情绪主线还像个心学家的样儿,因为他没望见九华,与他的此刻的生命情景吻合了,经一番“精神胜利”的鼓捣,有了“驾风骑气揽八极,视此琐屑成浮沤”的超越气派。美感从摆脱压抑中来。快感,有时就是美感。 “逢山未惬意,落日更移船。”尽管“世途浊隘不可居”,但,他还是得回来,还不如挪拉走得远。

此番上山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艺术呢?大约是,又未必全是。据《年谱》所说,他此举是为了向皇上和抢功的人证明他不是要造反的人,只是个学道之人。还说,皇帝派人来暗中监视他,见他“每日宴坐草庵中”,才对他放了心。这种说法有点过于政治化的玄。他赌气上山,气平了就下来了,要有上述效果,也是意外的收获。他固然不会造反,但脱职上山也是王法不容的,要不然,他何必九上请假条,自己跑回去不就得了?他死前,等不到圣旨,提前往家里走了几天,还要处分他呢。

但这次这样上山,他有理。他等着皇上来怪罪呢, 那样就可以彻底理论一番了,即使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也可以将心迹向皇上剖白了。他无权,有理也白搭。九华山哪样都好,就是没有政治舞台,阳明生命中更强的指向是政治,他有隐逸气,但无隐逸心,他还得去安顿江西百姓呢。

他在九华山上住过的地方都成了“文物”,别的地方不必说了, 化城寺是九华山的开山寺,其西在嘉靖初年由青原县令祝增按老师的意图建成了阳明书院,入清后改为阳明祠,祠前有“高山仰止”石牌坊。祠与牌坊均毁于文革时期。止存一阳明石刻像,高70公分,宽三十五公分,像为便服方巾,端坐太师椅上。

9.我亦爱山仍恋官

他从山上下来,就到了九江。他要加强武备,以防再度变乱。他认定一条:中国不能乱,一乱百姓就遭殃。哪里乱哪里的百姓遭殃。他没说过,但以他的智力和个性,他深知正德不足以治天下,但任何推翻现行政权的行动都是祸害一通百姓拉倒。他在九江检阅了军队。别看在皇帝和阁臣面前,他狗都不如,但在下僚和士兵面前,他神气着呢。这也是他公开说:“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重游开先寺戏题》」的原因之一罢。

军歌过后是文化。他登上庐山,游东林寺。东林是我国净土宗的发源地,东晋慧远在此建寺。自比学佛却援儒的远公、嗜酒不入社的陶渊明,自己的两栖性是“我亦爱山仍恋官”,在“同是乾坤避人者”这一点上是异代相同的哥儿们「《庐山东林寺此韵》」。在远公讲经台,感叹“台上久无狮子吼”,大概是觉得文化界太沉闷了,更何况政治上更让人窒息呢。

他虽然讲究心体本乐之类,但他个人是个有悲剧敏感性的人,他说九华是奇观,庐山更耐看,但“风尘已觉再来难”。一次性的生命,使任何活动都充满了一次的悲凉。他身体一直不好,又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功成受谤,实在有点心灰意冷了。整个《江西诗》都写得找不着感觉,大凡以此。

10. 人人有个原圈在

阳明曾感慨“世史掩覆多失真”「P.778」,他自己都有不愿明说的时候,更何况别人的记录了。他此时的诗歌透露了他真实的处境和心情。这个已经是教主的人物,在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挫伤面前依然要悲观、并且流露出什么也不相信了的凡人心态。而此时用他自己的话说:良知二字已含在他舌下,快要迸出来了。而且过了没多少时候就迸出来。他后来自己说一直是靠着良知度过这次空前的灾难的。这次的罪名有一项成立,就得满门抄斩:“暗结宸濠”,“目无君上”,“必反”。事实上他已处在最危险的“君疑”境地。他当然知道个中利害,才莫名的空前的悲观绝望。他的心学智慧大约是被压抑住了,把他压成了一个才子文人。

“人生得休且复休”「P.779」这样的话过去是不说的。他游庐山开先寺时说:“断拟罢官来住此”,看来他已想到可能被罢官的问题,那帮人的阴谋要得逞了,罢官是最起码的。——这得感谢正德,他还只是赖,还不够坏,也是阳明还不断颂圣的另一方面的原因。他也在影射皇上了:“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蒙胧。...纵令日暮醒犹得,不心人间耳尽聋。”「P.781」有个人退休了,他作了首寓言诗为之送别:你没见那些鸡儿们么,它们高兴的吃完了唱,但长胖了被拔光了毛送入厨房。你不见那些笼中鹤吗,它们在笼中“敛翼垂顾困牢落”,恰是高人在官场的那个“德行”,还不如那些快乐的鸡,但是,一旦鹤冲出牢笼,便“万里翱翔从廖廓”了。这是他此时的真是心声,——得休且休的含义。但是他身在牢笼不自由,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而且他若真辞职,便彻底失势,那帮群小说他是宁王余党,他就是余党了。这是人生最难受的一种况味: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还不能放弃,放弃了祸患更大。人的一生似乎永远在两害相权中取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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