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子释轻轻摇醒李全李还。
先把李还的脸扳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小还,记着,这是在做梦。大哥带你出去,等咱们出了城,梦就醒了。"李还茫然的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李全,男孩表情坚毅:"大哥,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怕。"
子释无言的拍拍他肩膀。想起白天那一巴掌,不知道他心里记得多少,轻声道:"对不起。那时候,大哥不该打你。"
李全抱着子释的胳膊:"大哥……大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唤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子释叹气。孩子太懂事,让做家长的心疼。
"大哥先上去,放桶下来,让妹妹上去,你断后。"
"好。"
挪开身前两具尸体,踩上井壁用于攀爬的小坑。鞋子湿漉漉的打滑,爬得很费力。这本是一口枯井,浸湿鞋子的不是水,而是血。
子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深深庆幸。白天清醒过来后,马上拖着弟妹寻到这口路边枯井,躲在井底不出声。第一轮屠杀结束,西戎军队开始大肆洗劫,挨家挨户搜罗金银细软,把藏匿在夹壁中、地窖中、水缸中、草垛中的人和财物几乎都寻了出来,又是一片刀光血影,哭喊惨叫。
子释撕下衣襟上的破布片,塞住两个孩子的耳朵,搂着他们静静坐在井底。
即使是那一世跳楼自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死亡这样迫近。一瞬间无意识的冲动和清醒着慢慢等待判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在生死攸关时刻,哪里有功夫考虑要不要活着?只顾着拼命挣扎求生啊。原来这才是人的本能。
耳边回荡着一声声濒死的呼喊,子释心中无限凄凉。
洗劫之后,安静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看探看,就听有人在头顶附近走动说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原来西戎士兵又来了。
忽然传来夏人的声音:"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想死啊——啊!"戛然而止。一个西戎兵用字正腔圆的夏语说道:"装死?这下不用装了。穷鬼,就这点值钱东西……"片刻工夫,两具尸首从井口扔了下来,"啪!啪!"打着了井壁,几乎直接压在子释身上。
头上刚出现动静的时候,子释就捂住了李全和李还的嘴。现在更是将他二人脑袋死命压在自己怀里。几个西戎兵骂骂咧咧的走远,大概是搜罗其他死人身上的钱财去了。子释颓然靠在井壁上,浑身冷汗。
直到入夜,总算没有再出现别的状况。
子释攀着井沿爬出来,搬开附近的死人,找到弃置一旁的吊桶,绑在打水的轱辘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这才缓缓往下放。枯井多日不用,轱辘转动不畅,"吱呀——吱呀——",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利,传出老远。子释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好容易把李还和李全拉上来,几乎脱力。顾不上歇口气,辨清了方向,继续往南门奔去。一路跌跌撞撞,不停有东西绊脚,或是断臂残肢,或是离项的人头。四周黑影幢幢,阴风惨惨。月光下处处尸体堆叠,血肉狼藉。天上明月似乎也不忍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不一会儿,悄悄躲到云里去了。
西戎军队除了中级以上将领聚集在太守府和二位王子庆功,其他士兵都在北门外的驻地喝酒狂欢。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火光更衬得南城一片死寂。子释兄妹三人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行进。偶尔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从某个角落爬出来,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各自继续自己的道路。
临出城,子释从几具死相不那么难看的尸体身上剥下几件衣裳。居然还找到一些火石匕首干粮之类,毫不客气据为己有。
平明时分,到了南门外的积翠山下。涵江水穿城而过,绕过山脚,斜斜往北流入练江。城中江水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流到这里,水势宽广,终于稀释成透明的粉红色。
子释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带着弟妹在江边冲洗一身血迹污秽。外衣没法再上身,任由它顺水而去。里衣在水中泡泡搓搓,拧干了,带着。把死人堆里顺手牵羊剥来的衣裳套上。拿起匕首割下李全李还身上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正好打两个包袱。
一通收拾,虽然血污无法全部冲洗干净,总算比较像人了,不再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出来时的狰狞模样。后背因为被烧着的梁柱砸过并且灼伤,疼得麻木了很久。这会儿水一冲,神经末梢根根复苏,皮肉突突乱蹦乱跳,心里没着没落的。子释安慰自己:这是活着的证据,忍着吧。
"咱们上山待两天。"
"为什么?"李全问。
一夜惊魂,这孩子不仅支撑下来了,还能如此镇定,大将之才。
"西戎军队很快要进攻下一个城市,多半是南边的缭城或者东边的信安县。不管去哪里,都得走南门这条大道。咱们不多远就会被他们追上,不如等他们离开,再慢慢上路。"
"他们不会上山么?"
"不会的。"子释笃定的回答,"他们喜欢骑马,不喜欢爬山。"
一个小脑袋撞到自己胳膊上。低头看时,却是李还迷迷登登在打瞌睡。
咬咬牙蹲下身,把妹妹背到背上,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心想:背上这个,是员褔将。
手里提着包袱,叫李全跟在身后,往积翠山深处走去。这山也算是彤城小小名胜,每年踏青赏秋,总要来两趟,熟得很。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洞穴,与旧日少年朋友嬉游时无意中发现的,正好可以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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