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深处,映出火团降落在红叶山上的幻影。
与其说是山,莫如说是山谷更贴切。山高谷深,山峦紧迫溪流两岸,巍峨地雄峙着。不抬头仰望,是不易窥见山之巅的苍穹的。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却已微微现出了暮色。
溪流的白石上,也同样弥漫着薄薄的暮霭。红叶的寂静,从高处笼罩着我,渗透我的身心。莫非要让我早早地感受到日暮之将至?小溪的流水一片湛蓝,红叶没有倒映在溪流的蓝色中。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时,在蓝色的溪面上却看见了火从天而降。
仿佛不是在降落火雨或火粉,只是小小的火团在溪面上闪闪烁烁,但从天上降下则是无疑的。那小团的火球落在蓝色的溪面上,旋即就消失了。火从山谷降落的瞬间,由于红叶的缘故,看不见火的颜色。那么,山巅上又是什么情况呢?抬头仰望,只见一团团小火球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从上空降落下来。大概是火团在动的缘故吧,以雄峙屹立的山峰为堤岸,狭窄的天空看起来好像是一条河在流淌。
这是我在去京都的特别快车上,入夜刚要打盹儿的时候所泛起的幻影。
十五六年前,我住院做胆结石手术时,同我邂逅的两个女孩子总是留在我的记忆里。这次去京都,就是为了到京都的饭店去看望其中一个女孩子。
另一个女孩子生来就没有胆液输送管,据说顶多只能活一年,所以必须接受手术治疗,植入人造管,将肝脏和胆囊联结起来。母亲抱着幼儿站在走廊上,我走近看了看,说道:
“多好啊,这孩子真可爱。”
“谢谢。恐怕今明两天就不行了,正在等家里人来接呢。”母亲平静地回答。
孩子静静地入梦了。她身裹山茶花图案和服,大概是术后胸前缠着绷带,衣裳宽松而臃肿。
我对那位母亲说出这种唐突的问候,也是因为住院患者的互相体贴而疏忽了的缘故吧。这家外科医院来了许多做心脏手术的孩子。手术之前,他们有的在走廊上东奔西跑,有的乘电梯上上下下,嬉戏喧闹。不觉间,我也同这些孩子打起招呼来。他们都是五岁到七八岁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手术最好在幼儿期进行,否则可能夭折。
这些孩子当中的一个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每次乘电梯,我几乎都看见她也在电梯的犄角上。这个五岁的女孩子独自一人蹲在站着的大人腿脚后面,总是闷不作声。她那双不和悦的眼睛射出强烈的光芒,那张倔强地噘起的嘴紧闭着。我向贴身护士探听,据她说这女孩子几乎每天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这样独自乘电梯上上下下。就是坐在廊道的长椅上,她也是绷着脸,不吭一声。我试着同她搭话,她的眼睛却一动不动。我对我的护士说:
“这孩子很有出息啊!”
后来,这女孩子不见了。
我问护士:“那孩子也做了手术?术后情况好吗?”
“她没做手术就回家了。看到贴邻病床的孩子死了,她执拗地说:我就不愿做手术,要回家,不愿做手术,要回家。谁的劝说她都不听。”
“唔……但是,她会不会夭折呢?”
这回我到京都,就是为了去看望这个如今已经成人的二八妙龄的姑娘。
雨敲打在客车车窗上的声音,把我从朦胧的梦境中惊醒。幻影消失了。我又快要打盹儿的当儿,听见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转眼间,风雨交加,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了。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一滴滴地顺着窗玻璃斜斜地流落下来。有的雨点从车窗的一端流到另一端。流着流着,短暂停住,接着又流动起来。流流停停,停停流流,显得很有节奏。一滴滴水点,后面的赶超前面的,上面的低低地落到下面,画出一道道交错的线。我从流动的节奏中,听到了音乐。
我觉得火降在红叶尽染的山上的幻影,是静谧无声的。然而,敲打在车窗玻璃上流动着的一滴滴雨点的音乐,却又变成了那降火的幻影。
后天,在京都某饭店的大厅里将要举办新年和服表演会,我应和服店老板的邀请前往参观。服装模特儿当中有一个叫别府律子的,我忘不了她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她当了服装模特儿。我没有去欣赏京都的红叶,宁可来观看律子的表演。
翌日,依然秋雨绵绵。下午,我在四楼的大厅里观看电视。这里像是宴会大厅的休息室,已有两三对婚宴的客人,显得十分拥挤,打扮好了的新娘子也从这里经过。我偶尔回头,看见排号早的新郎新娘从会场里走出来,站在我的身后拍摄纪念照片。
和服店老板就在那里致辞。我询问,别府律子来了吗?老板立即用眼睛指了指近旁。原来律子正用不和悦的目光,凝望着站在被秋雨打得朦朦胧胧的玻璃窗前拍纪念照的新郎新娘。她紧闭双唇。这位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还活在人世间,我本想驱前探问:还记得我吗?想得起来吗?可我终究还是踟蹰不前。
“明天的表演会,我们请她穿上新娘礼服,所以……”和服店老板在我的耳边悄声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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