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松的影子,落在因雪地的反射而变得明亮的毛玻璃上。当铺的儿子坐在店堂里,身穿的新衬衫露出了白皙的胸口。这少年嘴唇红润,脖颈周围都是柔嫩的脂肪,像姑娘般光润。而且年底才新换的白木格子窗棂,显得格外明亮,恍如舞台上的当铺布景。他透过格子窗,与少年互祝新年。所以他很悠闲,一边微笑一边谈论放高利贷的事。按月息一成计算,三百元债得付三十元利息。
“这么说,要是有一千五百元或二千元本钱,靠吃利息就可以过上宽裕的生活啰?人们怎么不在社会上放高利贷呢?不可思议啊!”
“所以,最好不要去借钱。到期限前先扣除利息,还有手续费、调查费等,结果拿到手的远比所借的面额少得多。就算这样,没有担保的所谓信用贷款,更是难之又难。”
“有点难住了。要是附近有你们家熟悉的贷款户,希望给介绍介绍,好吗?”
“这个嘛……”少年像小姑娘似的,亲切地笑了,可话声却像商人的油腔滑调,有点虚情假意。
——要是介绍,也许对方会说你们店给借好啰。他这种只顾自己的瞎盼,也就无法在脸上表露出来。他想起在雪道上等待的女子。这时,门扉打开,他大吃一惊,进门的并不是他的女人。
一个男人仿佛随时都会死在路旁,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一般,推开关闭的玻璃门,呱嗒呱嗒地踉踉跄跄走进来,咽气似的跌撞在墙上,借用肩膀的力量蹭墙行至账房前,抓住了账房的格子窗棂。
“初次来,想借点钱。”
原来是一件女式和服长衬衫。薄毛呢都被女人的肌肤弄脏了。他将视线移开。这男人的衣服下摆露出了旧法兰绒的睡衣,木屐的厚齿上沾满了雪泥浆,粗股的木屐带已松动了。
“初次来,不上府上看看,不能给你典当啊。”
“嗯。其实,年底我来过一次,您也是这样说的。当时内人还顾忌邻居耻笑。如今已经顾不上了,请到寒舍来看看吧。十一月以来,我们俩都卧病在床,是凭着这副躯体,从车站那边走到这边来的,也许回到家就累垮啰。我只能慢慢走。一起到寒舍来看看吧。能不能先借一元五角呢?”
“正月里没有人手啊。”
“约莫一公里半地,我得走一个小时,请念在我是个病人的分上,就给借一点吧。”说着,男人用报纸捂住了脸,咳嗽不止。膝头紧并在一起,污秽的手和报纸一起颤抖,并且用敲诈似的迫人口吻,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同样的话。当铺的儿子像倔强的小姑娘,沉默不语。
“这么央求,你也……”说着,男人抓起和服长衬衫,准备用报纸包起来,转眼又慌忙用膝头遮住溅在报纸上的血迹,说,“你身上流的是不是血?是不是血?”
“遗憾。我身上流的血,没有多余的可吐呀。”
“什么!”这男人连连咳了几声,冲着格子窗吐了一口唾沫,“记住,这是人血啊!”
这男人额暴青筋,横眉怒目,仿佛当场就要倒下。
他说:“恕我冒昧,倘使是一元五角,我来垫付吧。”
男人惊愕地瞧了瞧他,随即垂头丧气,浑身无力了。犹豫的时候,门扉又打开了,他便将钱硬塞给这男人。
“那么,请收下这个吧。”男人将和服长衬衫递过去。
他笑着推了回去。
男人深深地低头施了个礼,长长的头发把前额都盖上了,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一边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当铺的儿子从店堂里面拿来消毒药,揩拭了格子窗上的血。
“简直是从地狱里来敲诈勒索的啊!”
“哪能收下那种布满肺病细菌的东西呢!听他那种演戏般的傲慢言辞,可以断定那家伙一定是个社会主义者。”
第二个男人逃也似的走进来,站在一个角落里,无意去听他们两人的对话。当铺的儿子一回到账房,男人就毫无礼貌地靠近账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一共多少?”当铺的儿子把小纸包打开,原来是成叠的钞票。他点数钞票的时候,男人为了瞒过他的眼睛,像蝙蝠似的伸展衣袖,用双手抓住格子窗。是刚刚揩拭过血的格子窗。这背影酷似蝙蝠,难看得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男人从少年手里接过当票,板起布满痛苦阴影的脸,走了出去。
“刚才那叠,大概有一百多元吧?需付一百多元的利息,究竟典当了什么呢?”
“那不是利息。”少年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姑娘般的微笑,“这是秘密。他典当的是现金。”
“莫非是小偷……利息由谁来支付?”
“同典当物品一样,由对方支付呗……据说他就住在附近。这户人家经常跑当铺,想让人家以为他们很困难。同刚才那个病人正好相反。”
“既然这样装穷,可见这笔钱很可疑。他做什么买卖呢?”
“装穷,不要花钱,又没有人来要钱嘛。”
“可是,我却因为有人来要钱受不了哪。能不能通融把刚才那笔不可思议的钱借给我呢?”
“这个嘛……”少年走进店铺里面,良久才又带着小姑娘般的亲切表情走了出来。
“家父说可以借……就是刚才谈到的三百元的一半。”
他飞跑到洒满阳光的雪地上。他的女人正和孩子们一起在杂树林旁堆雪人,明朗地欢笑着、玩耍着。
[1]日本风俗,新年在门前装饰的松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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