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人再客套了几句闲话,程凤台说:“商老板,等你卸妆之后,我送送你吧,我有现成的车在外头。”
商细蕊说:“多谢二爷。不麻烦了。今天不巧,我要忙着腾地方,好些东西要收拾呢。”
程凤台诧异道:“腾地方?你不唱了?”
商细蕊说:“唱。但是不在这儿唱了。”
掌柜的听着这意思不对,陪着小心问道:“商老板,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要走呢?咱们是哪儿不周到了?”
商细蕊看着他,慢慢说:“你们很周到。是我自己想走。”
掌柜的知道今晚这出借刀杀人姑息行凶被商细蕊看破了,商细蕊不说开,那是给双方留面子留交情。意思意思再劝了两句,派人给他打点戏装道具,又说了一番场面上的义气之言。
商细蕊说:“您不必客气,我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但想问您讨一个人带走,今天拉胡琴的老伯,我很中意。”
掌柜的当即表示只要老头儿自己同意,汇宾楼就没问题。
商细蕊转向程凤台笑道:“一些后台琐事,让二爷见笑了。”
程凤台笑了笑:“既然商老板忙着,那么程某告辞了。”
商细蕊点点头:“哎,这一团乱的,也不留您。”说完扬声喊了两句小来,一个穿蓝花衣裳的大辫子姑娘跑近前来听差。
商细蕊说:“拣一件我的外衣,要好的,拿来给二爷穿。”
程凤台推辞说不必不必,有车在外面,不冷的。但是转眼衣裳就拿来了,商细蕊捏着领子抖开衣裳,服侍他穿上。
“二爷莫要嫌弃。”
程凤台心中一动,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风流诱惑的神气。自小到大伺候他穿衣的女子数不胜数,佣人情人和场面上调情的人,今天竟有福气让杨贵妃伺候他一回。穿上了衣服,他回过身来,商细蕊便又低眉顺眼地替他整理服帖了领口,像个穿着睡衣的小媳妇在清晨给丈夫打理行头,温柔仔细,含羞带臊。他一眼都没看程凤台,程凤台却低头打量着他。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脂浓粉香,眉睫如墨,云鬓上面贴着几枚亮晶晶的仿宝石玻璃片。其实上了妆的戏子,瞧上去都是一个模样,不见得商细蕊就更加别致一点。程凤台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他个什么劲儿,怎么就挪不开眼了,他甚至觉得商细蕊贴身服侍他穿衣服说不定就是在引诱他,风月场中是有这种手段的,假意碰翻了酒泼在人家身上,然后贴近了眉目传情。虽然商细蕊不像是。商细蕊的眉目端庄坦荡,一点眼风都不漏。
商细蕊确实不是。他只是感激程凤台的侠义心肠,心里过意不去,借件衣裳给他穿,再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穿好了,程凤台拉着妹妹道声告辞,盛子云还在商细蕊身边体贴着。程凤台走出门了又扭头道:“云少爷,我们一起走。”
盛子云显出几分慌张,拉了一下商细蕊的手嘱咐了两句,不得已跟着去了。
盛子云上了车,屏住神气地等着程凤台问话。自从结识了商细蕊,他已不知不觉花去很多钱,送花篮,置头面,没有一样是商细蕊管他要的,都是他自愿的。好像只有付出了这些,才能理所当然地亲近商细蕊。可是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钱,他给上海家里报花账的事,难道已经露了马脚?
盛子云交握着双手等了一路,程凤台却不开口,手指按着嘴唇隐隐的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程家大宅,程凤台拉着妹妹下了车,吩咐司机把盛子云送回学校宿舍。盛子云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忍了,便把头伸出车窗凑上去问:“二哥,你要问我什么话?”
程凤台顿了顿:“问你什么?嗨……我也忘了。回头再说吧。”
程凤台回到家里,先看奶妈安置了察察儿睡觉,再跟外厅吃了些点心。偷摸进卧房,二奶奶还未睡下,吸着旱烟目光冷冰冰地瞧着他嘴角的那点青紫。有丫头上前来给程凤台脱衣裳,二奶奶便转眼瞧着那件大衣,把白铜的烟锅子猛烈地磕在痰盂上,梆梆巨响。一句话都不同他说,又去装烟丝。
程凤台摸了摸嘴角,打发走丫头蹬掉皮鞋爬到炕上去夺了她的烟袋,笑道:“二奶奶正怀着小姑娘呢,不许再抽烟了。”
本以为能拌两句嘴逗一逗她,谁知二奶奶冷冷地横她一眼,也不和他抢,翻身就睡下了。
程凤台一忖,立刻知道是今晚这出刮到她耳里了,腆着脸扑在媳妇儿身上动手动脚百般调弄,烦得不行。二奶奶最终不堪骚扰,掀被子坐起来,寒脸道:“二爷逞了一夜的英雄,还有精神呐?”
程凤台笑道:“我只在你这里逞过‘一夜’的英雄。别的地方哪有啊!”
二奶奶冷笑:“少说混账话!我竟不知道,二爷还会打架!商细蕊是什么角色?你当他没有见过争脸逞强为他打架的男人?他见得多了!非要你上蹿下跳的!人要不是冲着你程二爷的名头,你打出脑浆来他也不会看你一眼!挨了票友的倒彩,用你替他出头?!多管闲事!”
程凤台被她一骂,头脑一冷,便也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这副充英雄抱不平的性子,谁能说什么!待要面做愠色,二奶奶先他一步话锋一转:“我是没有资格管你的啊!我算什么呢!当年巴巴地跨了半个中国,倒赔妆奁跑来给你当媳妇。你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捏着鼻子要我的。我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论人才论品貌,哪点配得上你程二爷!”
程凤台一听见这件陈年往事就气软了,笑着哄着把二奶奶往被子里塞。二奶奶提及伤心事,眼圈鼻尖有点发红,脾气都没有了,楚楚可怜的。
程凤台说:“怎么一不顺心就要提这个?这些事情不要再提了。娶到你是我程凤台的造化,我总记着你的好。今晚的事——也不要提了,是我冲动了。别听他们瞎说,并没有真的打起来。”
话到这里,没什么再说的了。程二奶奶偷偷掉了一颗眼泪,不知道是由于程凤台的温柔还是由于积压着的愤懑。夫妻两个躺了半晌,她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丈夫的手臂上,柔声说:“察察儿快十三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要再把她带出去抛头露面。”
程凤台点头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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