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明亮的大铜镜跟前,钱宁双臂十字张开,由两名侍从为他穿戴战甲。
这套盔甲造工甚精细,各部修饰虽然不多,但若是军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间许多连接处,都有密织的铁丝保护,甲面上最容易受击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战甲造型更是按照钱宁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着后身姿看来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几处平实的云纹雕饰,没有金银镶嵌,也没有甚么神兽猛禽等装饰。这当然不是因为钱宁付不起,而是当他穿这袭盔甲上阵时,是要伴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你绝不想比他穿得更华丽。
侍从为钱宁把甲件穿妥,再将顶着鲜艳红缨的头盔交到他手上。
钱宁一只手挟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侧摸摸,身体又挪动了几下,以确认战甲的松紧。
仍然非常合身。钱宁弯起细小的眼睛,瞧着铜镜微笑。这些年虽然锦衣玉食,又为了取宠于皇帝、掌理锦衣卫事务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经常抽空骑马射箭以锻炼身体。这当然不是真为了披甲上阵打仗,而是要保持当年得陛下宠爱时那副精悍模样。远比他雄壮英挺的江彬,如今时刻都在皇帝身边,他更不能输太多。钱宁唯一胜过江彬之处,就是跟皇帝的情谊更久,因此每次见面,他都要令皇帝记得,他仍然是当初那个身材颀健、能左右开弓神射的干儿子。
钱宁把头盔戴上。侍从又把他的佩剑拿来挂在腰带上,最后戴上披风,整套披挂都齐全了。钱宁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镜前左右转来转去,观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从来没有当过军人,也未读过半页兵书。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一颗野心,还有无比的幸运——遇上这么一个爱玩爱打仗的朱厚照当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动了。
十五天前,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抵京城,朝廷为之震动。可是最应该为此而愤怒的人,却在接到消息后大笑起来,双眼闪耀出孩子发现了好玩新游戏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拟诏书,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乱。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这次谁也不可能再劝止他御驾亲征——所有苦谏皇帝打消出征念头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动下遭收入牢狱。
因此钱宁才要把这收藏许久的盔甲翻出来准备。
「大人威风极了!」其中一名侍从赞叹说。另一人则露出殷羡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宠臣的钱宁,如何看不出这是奉承?不过他享受这种谄媚——以逢迎他人为生者,自也喜欢别人逢迎,以补偿心里积累的自卑。
钱宁把腰间剑「铮」地拔出来,立时寒光满室。
这房间四壁全都排满了各种珍宝,有巧工的金银器皿,有色泽奇异的玉石摆饰,大小各样名家字画,还有远从海外而来的稀有物事。铜镜旁就立着一袭来自西域的奇特盔甲连同圆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则排列着六柄工艺精细的日本长刀。各处还堆放着几口沉重木箱,内里也都塞满金银财宝。
像这样的藏宝室,在钱宁这座京城大宅里就有三间。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财宝、以备紧急之需的地点还有十多个。
钱宁握着剑,扫视室内的宝贝。这些年凭着宠臣地位敛聚得来的财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处其中,总能给他一股无比的安定感。
他把剑举起来。两名侍从有点心惊,但钱宁只是把剑尖指向那些宝物,逐一扫过去。
心眼极小的钱宁,清楚记得自己每件财物是如何得来的,哪些由谁所赠,哪一批钱财又是靠甚么勾当赚回来。
钱宁的剑尖停在一个精巧的白玉酒壶上。他记得,这正是朱宸濠派人赠送之物。
不只是这酒壶。这房间里大约三成的财物,都是宁王多年来的贿赂,或是从那次偷运神机营火器贩卖给宁王赚来的。
一想及此,钱宁心里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剑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把剑收回鞘里。
掌握着情报消息的钱宁,其实比皇帝还要早几天得知宁王叛乱。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想过要逃出京师,可还是舍不得这一切财产与地位,最后决定留下来。
渡过心惊胆跳的五天后,叛乱的消息在朝廷炸开来。他继续等待。始终没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结朱宸濠。就连死对头江彬也毫无动静。
钱宁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里受宁王贿赂的,又岂只他一人?许多人——包括许多拥有巨大权势的人——都不想这个粪桶给掀开来。要是一一严查「勾结谋反」的话,整个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动摇。
但是钱宁也担心,自己与宁王勾结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许多朝廷大臣收了宁王贿赂,最多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或是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钱宁却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系统「租贷」给宁王府利用,还为他们取得重型的火炮军器,甚至试图诱使皇帝以「异色龙笺」封宁王世子为继位人。这些若是一一揭发,他很难开脱。
如今说后悔已经太迟。钱宁盯着镜里的自己,极力提起精神。他决心要渡过这场风暴。
——没事的……老天让我得到这一切,不会又轻易拿走……
——我会在这里生存下来。比谁都久。
钱宁解下佩剑并脱去头盔,交给侍从。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要向好处想:这次陛下不是出关而是南下,钱宁终于可以全程陪侍在侧,不再被江彬独占。他早就命令部下,预先在禁军即将行进的路线上张罗一切珍奇美食,搜寻民间美女,并准备各样「豹房」里没有的新鲜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赢回来。
——只要做得到,谁也动不了我。
钱宁这时走到藏宝室一面墙前,从挂着那十几张精良强弓中挑选了四把,吩咐侍从务必要带去,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决定后天出兵离京,钱宁还要准备的事情甚多,于是叫侍从为他卸下战甲。
才只脱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从由内堂奔入来,钱宁看见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甚是不悦。
「有甚么——」
「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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