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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奔马 第十九章(第2页)

野口兼资只是在表面上模仿年轻美貌女子的声音,身上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人联想起女子的色香。他的声音像长满红色铁锈的铁块在相互蹭擦,而且还时断时续,把辞章中原本很优美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然而在听的过程中,却不由得生发出一种心境,觉得从中飘溢出难以言喻的幽婉暗雾,宛若在荒废了的宫殿的一角,螺钿器皿正承受着月亮的清辉。又像是透过一种生理上荒废了的御帘①,反而清晰地窥视到了优雅那剥落下来的碎片。

本多渐渐感觉到,倒不是听不出兼资所唱的“难声”,而是只有借助这“难声”,才能够感受到松风那深邃的悲哀和冥界的阴暗迷恋。

不知不觉间,本多已分辨不清眼前移动着的景象是现实还是虚幻。舞台上丝柏地板被蹭擦得平滑、明亮,宛若烟波浩淼的水镜,把两位美女的白色水衣和红色内裙间的金丝银线刺绣映照得熠熠生辉。

舞台上在重复着刚才唱过的辞章,最初的那段诗句又在执拗地扣动着心弦: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①宫殿和神殿等处所的门、窗帘子。

使人产生遐想的,倒不是这一段辞章的意思,而是主角和配角在通道上面对面地对唱时,谣曲如同阵阵细雨飘洒在寂静无声的场内的那一瞬间,向听众袭来的一种不知名的战栗。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在这转瞬间,美确实走动了起来。穿着白布袜的脚趾尖,宛如习于飞翔却不善行走的信鸥,向着我们所在的现世一点点地探了过来。

然而严格地说,这种美具有一次性,人们只能在刹那间把它摄人到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在回忆中细加反刍。而且,这种美还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就在本多浮想联翩时,《松风》的能乐如同欢快情念的小溪,不停地流淌着。

举目尘世中,

苟延竟是万般难,

令人实伤感。

仰慕浩月挂长空,

清辉洒人间。

且盼潮汐顷刻到,

汲水明月下。

在舞台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摇曳着的,已不是两个美丽的亡灵,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诉的东西。它是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持续不断地编织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出现一个美以后,还能够紧接着再出现另一个美吗?

……于是,本多被渐渐引入到幽暗的心境之中。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在思索的是什么了。他曾费尽心机,久久地思辨着清显的存在,清显的生平,还有清显遗留下的一切。他可以把清显的一生,轻易地视为上一个时代袅袅升起、便又随即消失了的一缕轻烟。可这样的结论既不能消解清显的罪过和懊悔,也无法使自己得到永久的满足。

本多想起,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在开学前的校园中被花圃环绕着的东屋里,在周围融雪滴落的清脆声响中,自己和清显进行过一次少有的倾心长谈。

那是大正2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只有19岁。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

本多记得,自己当时曾提出:一百年以后,不论我们愿意与否,都将归于同一个时代的思潮当中。现在就可以预计到,那时我们将和自己最轻蔑的东西化为一体。这也是可以概括的仅有的共同点。在本多的记忆里,他们还曾就历史与人们的意志之间的矛盾进行过一次热烈的讨论。在这种矛盾中,具有意志的人全都遭受挫折,而“参与历史进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意志的作用。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

尽管使用的都是抽象语言,但当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却是雪后初晴的早晨里清显那光彩照人的美貌。面对着那个没有意志、没有个性,只是一味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感情里的青年,本多所说的这些话,无疑也自然地蕴含了清显其人的肖像。“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这句话,准确地描绘出了清显的生活方式。

从那时算起,倘若真的经过了一百年,观点或许还会改变的。可19年的岁月,用于概括则太短了,而用于细究却又太长。尽管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同那些粗鲁的、感觉迟钝的、暴徒般的剑道部成员混淆在一起,可他作为大正初年那种任情而动、只顾一味沉溺于感情之中的短命时代的代表,他的“英姿”现在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开始褪色了。当年那些真挚的热情,如今除了还存留在极个别人的记忆里,早已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东西。

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把崇高变成了滑稽。这又是怎么腐蚀的呢?假如是从外侧开始腐蚀的,那么崇高原本就只是徒具其表,滑稽才是它真正的内核。或者说,崇高仍不失其为崇高,只不过外侧落满了滑稽的尘埃罢了。

本多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然而他也不得不怀疑地思索,自己的这种意志,不要说对历史,就是对社会又有哪些改变或贡献呢?的确,在判决时自己曾多次左右过他人的生命,当时自己也认为那都是些重大的决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在帮助那些注定要去死的人结束生命而已。于是,这个死亡就被顺利地安排在历史的某一点上,不久便被湮没了。而且,现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意志而造成的,却使得身为法官的自己终日不得安宁,为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所使役。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在决定自己的意志时,究竟有多少纯粹的理性成分在发挥作用。或者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一直在被时代的思潮所影响?

与此同时,本多细致观察了现代的周围,却丝毫没有发现清显这样的青年,没有发现他的热情,他的死,以及他那美丽的生涯留下的影响。本多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任何证据来证明清显的死留下的任何影响。清显以及清显的一切,好像被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历史中抹去了。

这时,本多发现自己在19年前说过的话,竟包含着极其准确的预见。他曾那样起劲地述说过与历史相关的意志遭受挫折的话,这正是在那种意志遭受挫折论中肯定自己有用性的一面。但在19年后的今天,他又禁不住羡慕起19年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清显那种没有意志的生活。本多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位完全湮没在历史之中的清显,比自己更具有参与历史进程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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