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大亮。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架长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而旁边的小沙发上窝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坐了个东倒西歪,正闭了眼睛打瞌睡。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直到他忽然睁了眼睛:“醒了?”
张嘉田伸腿下去穿了鞋,弯腰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捧着脑袋定了定神。
雷督理又问:“还喝不喝了?我这里有的是酒。”
他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回答:“不喝了。”
雷督理笑了一声:“不喝了?不想趁着酒劲儿,再指着鼻子骂我一顿了?”
张嘉田立刻抬了头:“我骂您了?”
雷督理向他一点头。
张嘉田显出了惊慌相——慌得不彻底,像是一层假相,慌的下面,是呆滞与迟钝:“那我向您赔礼道歉。您——您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抬腿把脚架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若是往心里去,你现在已经入土了。当然,你恨我,我知道。”
张嘉田低声答道:“我没恨您。”
“不恨?不是怪我抢了你的老婆吗?”
“她不是我老婆。”
“你还知道她不是你老婆?”
“知道。”
“知道你还和我闹?”
张嘉田站起来,垂了手也垂了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雷督理面前:“我不闹了。”
雷督理向他一招手。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腰向下又弯了弯,却不料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跪下!”
他乖乖地跪下了,很健康的两条腿,骨头没毛病,关节也没毛病,然而这一跪痛苦万分,如同膝下是钉板。痛苦他也忍着,钉板他也忍着,他忍下一切能忍不能忍的,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雷督理把腿重新放回了茶几上:“为了你这一闹,我整夜没睡觉。”
张嘉田深深地低了头,像是要给雷督理叩首:“大帅罚我吧。”
雷督理答道:“大年下的,我不罚你,我观你的后效。”
张嘉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一只手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头顶,那手温凉柔软,是雷督理的手。雷督理轻轻抚摩着他的短发:“你为了个女人,摆出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看在眼里,也有一点伤心。”
张嘉田有一肚子的话能驳他,可是咬牙憋着,一言不发,只因为他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他只有在烂醉的时候,才有勇气“冲冠一怒为红颜”。
雷督理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现在懒怠看你,你滚回家去,收拾出人样了再滚回来。春好,你也可以见。但是不许你像闹我似的去闹她,你要是招得她不高兴,我饶不了你!”
张嘉田滚回家去了。
他剃头刮脸,沐浴更衣,然后以着人的样子,滚去了雷府——就在今天,雷督理搬离了那处四合院,带着他的人马回府去了。
一进雷府大门,他便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银鼠长大衣,短发已经长过了耳垂,发梢也烫了一点浅波浪出来,两片嘴唇是亮晶晶的浅红,瞧着像个画上走下来的摩登女郎。张嘉田看了她的新形象,先是一怔,随即又苦又甜地微笑了——她这么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像个青春正盛的阔小姐,美丽里头透着尊贵。今时今日,他是配不上她,除非他立刻飞黄腾达,也去做个省督理,上将军。
冷不丁地见了张嘉田,叶春好停了脚步,对着他唤道:“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自然,但是眼神有些躲闪,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尴尬,有话要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嘉田察觉到了,当即抢着说道:“春好,我听说你和大帅订婚了,恭喜你。”
叶春好向着他一笑,还是有些尴尬:“多谢二哥,我……还怕你因为这件事情,会恼了我呢。”
这种话是不容易说得漂亮的,张嘉田怕叶春好为难,赶紧答道:“要说难过,我也难过。可我又想,我越是对你……对你那什么,越应该盼着你过得好。原来你也受了不少苦,如今嫁给大帅,成了督理太太,往后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说完这话,他为了表示豪爽,还哈哈地笑了两声,“这真都是想不到的事情。当初咱们到这府里时,你当家庭教师,我是看大门的听差,结果不到一年的工夫,你成了这府里的太太,我当了师长。你看,这一年真是——真是不白过啊!咱们都好起来了!”
然后他迎风又是一串哈哈哈,风吹眼睛,吹出了他的眼泪。
叶春好把一条手帕递给了他:“二哥,我要去趟东安市场,不陪你了。你也快进屋去吧,今天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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