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翌日下午,她约莫着玛丽冯再懒也该起床了,便准备充分,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车出发前往了英租界。她没有事先和冯家通电话,生怕冯家恨透了雷督理这边的人,完全拒绝这次会面。按照地址找到了冯家,她下了汽车,就见这冯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馆,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紧闭着,门外安装了一个电铃。
她右手提着一个小皮包,左手摸了摸头发,掸了掸衣襟,自觉着是很利落了,这才摁响了电铃。公馆楼内很快就出来了一名中国老妈子,扯着大嗓门问道:“谁呀?”
叶春好站在大门外,且不回答,等老妈子走进了,她才斯斯文文地答道:“我是密斯冯的朋友,刚到天津,特地来拜访她的。”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且称自家小姐为“密斯冯”,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又道:“您请坐坐,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线暗淡,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雪白得像个鬼。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走了进来。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地系了,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细可折断;再往上看,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还是来早了,因为对方那满头鬈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这么一大团鬈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越发显得脸小。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浓浓地翻翘着,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像是假的。
叶春好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她看,她见了叶春好,则是一怔,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可声音却粗哑,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叶春好一惊:“请问,您是冯女士吧?”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重问了一遍:“你是谁?”
叶春好答道:“我姓叶,名叫叶春好。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
她只说到这里,玛丽冯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鸣派你来的?”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实不相瞒,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才得知的。冯女士这边,和雷大帅那边,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自己想着,继续这样斗争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就私自地跑了来,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您放心,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对我还是信任的,他肯让我来,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地谈一谈。”
玛丽冯听了这话,面无表情:“林子枫?这小子还没死?”
然后她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转身之际,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从位置判断,似乎是经血。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她熟练地拿起火柴划火点烟,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地嘬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向外呼气,看着正是“七窍生烟”。
喷云吐雾地望着叶春好,玛丽冯冷笑一声:“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又玩起女秘书来了?”
叶春好并不争辩,只说:“现在,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况,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然后再闹上法庭,舆论战这边,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您现在再反击,已经是落了下风。但大帅很重名誉,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在这一点上,大帅又落了下风。”
玛丽冯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又续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
“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只是这个数目——”
“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不过我想,像他那样大的官儿,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冯女士,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窄窄的鼻孔神经质地翕动:“鬼才爱他!”
叶春好又道:“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
“放屁!”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瞪圆了绿眼睛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骗!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都是我给他介绍的!没有我,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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