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的、热乎乎的大掌一一跟人握手,连赵多多等人也没有放过。他握住副局长的手时,用力地耸动了两下。大家坐下,四爷爷将拐杖搁好。副局长不笑,也不作声,停了一会儿问:“大爷高寿多少?”四爷爷开怀大笑:“不敢不敢。未老先衰,不足六十的人……”副局长徐徐放气,似乎轻松一些。这时“胡涂蛋”端上来,它在盘中颤动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四爷爷拾起桌上的两片竹刀签按在泥蛋上,一手扶住,一手照准竹签“啪”地一拍。活动竹刀,红肉团显露出来,香味让好几个人身上颤抖着。四爷爷不吱一声,只是夹下第一块大肉,放到了副局长的小碟中。对方慌慌地站起来,连连说:“谢谢!四爷爷……自己来。”“四爷爷”在他嘴里有些别扭。四爷爷坐下来,举起杯子,与大家碰过,一饮而尽。
李玉明对副局长说:“四爷爷今天高兴啊!平常哪里也请不动他;今天知道您从省里下来,他说:『那我得去!』”副局长感激地向着四爷爷点头微笑,四爷爷回报他一个笑脸。栾春记接上向副局长介绍了四爷爷很早就是洼狸镇的干部、如今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人、受到全镇拥戴等等。四爷爷挥手打断他的话,叹息道:“本人算是一个俗物。『不求仕途之乐,只知散淡之福』,已落进窠臼。近来我常暗自告诫:我是镇上最早的党员之一……”
他说到这里,缓缓地昂起头来,望着窗外。一桌人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副局长用敬重的目光看着四爷爷,微微透出些惊讶。
第一、二道菜已经决定了今天酒宴的风格。接上是“怪味汤”、“一窝猴”、“鸡生蛋”、“填鸭子”……那汤犹如清水,可取一勺品尝,百样滋味又都在喉咙里了。说不出个酸甜苦辣,只觉得舌尖微麻,后味足壮。“鸡生蛋”是一只伏卧的流油黄鸡,在金黄嫩绿的菜丝做成的“窝”中生下几只白蛋;磕了蛋来吃,又发现壳中是美妙的填料,并无蛋白蛋黄。“填鸭子”原来其意不在食鸭,而是鸭腹中的板栗、核桃、黍米、花生、莲籽……各种东西在鸭腹中与五脏闷合,变形变味,使人垂涎。正吃得有些腻,又上来两盘清爽的凉拌菜:一盘是家常青菜,不知如何调弄得极苦,别有滋味,菜名就叫“家菜苦”;另一盘全是由一些野菜做成,初入口时大酸,一经咀嚼大甜,取名就叫“野菜甜”。客人吃到两个凉菜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起好来。但叫好声未息,最后的两道菜就上来了:一盘“山海经”;一盘“吊葫芦”。
前一盘由海中珍品鲍鱼、干贝、海参等与山上珍品金针、平菇等配成;后一盘是端放盘中的一个未成熟之葫芦。葫芦青皮簇新,茸毛可辨,有人用手摸一下又觉得灼热。后来是四爷爷亲手捏住葫芦蒂把一揪,开了盖子。原来它是一个别致的汤罐。罐内汤汁雪白,副局长伸出勺儿舀了一下,见嫩葫芦瓤儿朵朵如絮,漂浮在上;又舀了一下,见暗红色的甲鱼块儿泛上来。他小心地喝了一口,汗水立刻从两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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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五章
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即将到期。按规定,一个星期之内将召开高顶街大会,开始第二轮承包。河边老磨像过去一样隆隆转动,粉丝房像过去一样响着砰砰的打瓢声。隋见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为承包的事找过书记李玉明,李说这事情遇到了麻烦,内部正在争执,还有待于研究。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赵多多让小学校长长脖吴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称粉丝大厂改革一年,已大见成效;但合同仅订一年,与总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说百废待兴,投资繁杂,大业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续订合同,法律手续结实完备,等等。见素又找到主任栾春记,指出轻易改变原有规定会损伤整个洼狸镇的利益,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栾春记有些烦躁地说,他料定也没人再接粉丝大厂的手。再说赵多多已具备改革家的名声与胆魄:欲联合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厂家,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见素说现在的粉丝大厂是一条实根,其它另议;既然合同到期,就应重新承包;敢于参加承包的还大有人在,他隋见素就是一个。栾春记面色铁青,说一声:“我早看出来了”,再不言语。隋见素一口气找了几次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讲了关于承包的一些情况。谈到前一段调查组的事,见素详细谈了生产过程中几次掺杂质淀粉的具体数字,并指出这后果的严重之处是大大削减了整个白龙牌粉丝的外销量。鲁金殿皱着眉头说:“上边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肯定有人对调查组做了手脚。这个事不能了结……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经过重新承包怎么能续订?至于以后订几年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承包、发动集资,都要开大会,打破街道的界限。……”见素握一握两位镇领导的手,走了出去。一笔笔帐目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心里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来就早些来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等着你,赵多多。”
他去老磨屋里,有时不说一句话,看哥哥坐着、往运输带上推动木勺。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哥哥,快要开大会了──有胆量的人会趁这机会把粉丝大厂抓到手里。”抱朴看他一眼:“你就有这样的胆量。”见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说:“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时候也会成立那个公司,控制整个芦青河地区的生产和销售。这不是空话,一切我都计划过……机会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我早说过,你还没有那样的力气。”抱朴站起来,走近了弟弟说。
见素点点头:“你说过。我不瞒你,我至今也怀疑我的力气。不过我不得不拼一下……”说到这里他激动了,大口地吸了几下烟,拋了烟斗,握起哥哥的手腕说:“哥哥!没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准能成!那时候就是不成,集资重起炉灶也会挤垮赵多多……我的力气不够,可咱两个人的力气会合成一股……”
抱朴沉吟着:“不是一种力气,合不成一股。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寻思去吧。”
见素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他注视着抱朴,站了一会儿,扔下一句:“不用再寻思了。我不会再来求你什么了。你在老磨屋里看一辈子老磨吧!”说完跺了跺脚,奔了出去……他没法遏制激动的心情,在河滩的柳棵间跑着,不时地停下来向远处眺望。后来他回到粉丝大厂,不知怎么就迈进了赵多多的办公室。赵多多不在屋里,窗台上放着那把砍刀。他进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转睛地看着。右眼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闪着光亮,耀着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来了,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砍刀干什么?你为什么见了它手就发痒?你的手在衣兜里瑟瑟抖动。这双手早晚惹出什么来……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会儿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从砍刀上费力地移开,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头上。紫红色的枕头上印了个丑恶的头颅印儿。他想如果砍刀半夜里掉在那个地方,也许枕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儿幻想着什么,鼻了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但并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么点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转身来──赵多多站在背后,无声地笑着,嘴唇却紧紧地绷起来。见素看了看他垂着的两只手:没拿什么东西。十根指头又粗又短,疙里疙瘩的,指甲乌黑。这双手缓缓地抬起来,按到了见素肩膀上,指头扣住肩胛骨又赶紧放开。赵多多说:“坐下吧。你是技术员,一个月拿走我一百多块钱,我现在该跟你通通『信息』了。”
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干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着,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回头!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
见素离开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栾春记。栾春记口气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说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担心这只是个过场罢了。见素口气生硬地说:“过场该走也得走。”离开栾主任,他突然想到该最后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赵家几个大姓人家的底。老赵家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干的不会多,但想把大厂推给外姓的也不会多。老李家难以预测,这一族人常常爆冷门。老隋家一部分人发了几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经散了。多少年来老隋家就是隋恒德这一支人领着往前走,四十年代这支人开始走下坡路,整个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族人里还会有横下心跟上见素干的人吗?邮素摇了摇头。倒是一些杂姓值得动动脑筋。这些人家几十年来在几个大姓中间挤来挤去,日子过得虽然难,但也的确磨出几个人物来。杂姓里边不乏怪才。
见素一路想着,头脑有些胀疼。他多半年前就开始留意镇上各色人物了,他发现洼狸镇藏龙卧虎,不愧是一个古镇。但最先冲剌出来的恐怕还是老隋家的人。无论如何,对付老赵家还得老隋家。见素另外还有些担心的是在这场争斗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铺垫,到头来会从啊个角落里钻出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来他没敢跟任何人紧密地联系,没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里窥测着,不可抑制的冲动使他浑身发抖。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他不敢总是这样蹲着,他该扑上去了,与那个对手厮扭到一起……见素回到他的厢房里,天已经黑了。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翻找出记了密密数码的本子来。重要的数码他重新抄下来、核对一遍,估计着新的上缴数额会是多少?上一次为七万三千元,而实际上纯利为十二万八千余元。如果增长百分之十到十五,那么会提出八万到八万四千元的承包额来。粉丝大厂落到赵多多手里时是太便宜了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问题是镇上大多数人不知道更具体的、用滚烫的数字表达的东西,这就有利于赵多多一伙在下轮承包时做手脚。见素心里急躁起来,小心地把那个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里亮着灯,但他不想走进去。他知道抱朴又在读那本书了。他发过誓,他再也不求哥哥什么了。妹妹的窗户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去了干爹爹那里。他差不多憎恨老赵家的一切人,包括那个在紧要关口帮助过老隋家的四爷爷。“为什么要认老赵家的人做干爹?”见素这会儿问着自己,觉得这真像一场噩梦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就向老人的厢房走去。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见隋不召正和近似痴呆的李其生比划着讲什么。见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隋不召将两根食指交成十字,问李其生说:“这样呢?”李其生两眼发直,抖着腮肉看了看,摇起头来,把两根食指并到一起。隋不召仰起脸来,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钦佩地望着对方。他又对侄子说一句:“看到了吧?真是个智能之人。”见素站起来就要离去,隋不召也站了起来,注视着他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眼也红了!你病了吧?”见素声音粗粗地答道:“是你病了!”……他走上街头,让凉风吹拂着,感到稍微舒服一些。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回屋安睡,就往前走去。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又小步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又猛然止步,抬头一看,正好是镇委大门。他走进去,直奔镇委书记鲁金殿的办公室。鲁书记正在看什么,见素闯进来吓了他一跳。他站了起来。见素说:“鲁书记,万一招标时候干不成,我要集资办厂,请镇上支持我……”鲁书记先是一怔,接上微笑一下说:“粉丝厂是农产品加工业,支持当然没问题……小伙子好急的性子!”见素点点头说:“那感谢鲁书记了!我走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鲁书记,嘴唇活动着,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他像来时一样急促地穿过昏暗的街巷,最后不知怎么又迈进了叔父的厢房。李其生呆呆地望着屋角,见素进来他竟毫无察觉。隋不召瞥了一眼侄子,小声咕哝一句:“不好”,往前走了一步,“你是病了!你的眼越来越红,这会儿眼神又发直了……”见素听不下去,怒吼了一声,差点儿挥起拳头把叔父击倒。他晃了晃身子,走出了屋去。隋不召灰色的小眼球一动不动地瞅着见素消逝在夜色中。这样有五六分钟,他跑出了屋去。
见素急一阵缓一阵地走着,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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