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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无奈之伪(第1页)

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在各种“伪君子”中,还有一种类型,名声很臭,后果很坏,但究其实,个人动机并非巨恶。这就特别需要拿出来说一说。倒不是为他们开脱,而是借这样的事例提醒君子,一个原先不坏的人,容易在何处涉伪。

很可能从一个心理缺口出发,步步走向虚假,难于后退;也可能从一个精神弱点开始,渐渐戴上“伪”帽,不得解脱。

很多年前读到有关江西一个假科学家的报道,就觉得那个已经臭名昭著的当事人,多半不是恶人。他在案发期间算得上“伪君子”了,但成色只有七成。

仍然是因为找到了我的另一篇旧文《膨胀的雪球》,因此,仍然不妨抄录。

本文要讲的事件发生在江西某地,一个简陋小厂的热处理班长,成了“诺贝尔奖的候选人”!消息刊于报纸,人们虽然兴奋却没有太大的惊讶,因为这位热处理班长早已是位“科技明星”,曾受中国科学院邀请参加在美国召开的国际材料学术会议,在会上舌战外国专家、荣获金质奖章、拒绝高薪聘请。这一些都在报刊和演讲会上宣传过,而且他确实也已因此而荣升为市科委副主任和政协委员。

一天,一位技术人员在市总工会门口的宣传栏前停步观看这位科技明星的先进事迹展览,看见照片上获国际材料学术会议金质奖的那篇论文的英文标题虽然很小却还能辨认,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Nanhaicounty:theroadtowardsprosperity——一个有关我国南海地区发展的报道,由此提出了质疑。凡假事只要遭到任何一个细节的质疑,就好像冰河裂开了第一道口子,接下去再也无法收拾了。经层层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全是假的,于是,“科技明星”所任职务也随之全部撤销,他立即成为新闻媒体的众矢之的。

骂他骗子已经没有太大意思,这件事值得玩味的是一个巨大谎言的构建过程。

我注意到,最要命的就是那个起点。那年,此人由于没有文凭不能参加职称考核,得知只要有像样的论文就可以破格,一气之下便谎称自己的论文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还说有中国科学院的通知。这是一个有点玩笑性质的谎言,但一旦开头就收不住了——

既然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这个国际会议仿佛应该在美国开,他就必须到美国去了。尽管他只是掩人耳目地到了兰州几天,但既然说是去了美国,总要让论文得个奖吧。既然得奖干脆就得个金奖,好在祖母临死时留下了一个小金片。这终究有很多的漏洞,于是又不得不赶紧伪造一些中国教授联名推荐他的书信。推荐的目标当然高一点好,于是便扯到了“德国的”诺贝尔奖……

我在读这个事件的报道时,居然也一步步为这位当事人着急,而且越到后来越着急,生怕他出现漏洞。这种情景,就像早年看电影《豺狼的日子》。电影里,一个秘密军成员试图谋杀戴高乐将军,我们当然不会赞成这种谋杀。但是,随着电影情节的展开,故事情景的逼近,我们的立场渐渐产生挪移,最后竟为杀手担惊受怕,替他捏一把汗,直到他最后在关键时刻被捕,还在心中惋惜不迭。这种过程,其实是被电影艺术家“蛊惑”之后的“中邪”,完全进入了对方的行为逻辑,只得步步向前走。

如果这位技工最早的吹嘘一开始就受到怀疑,受到询问,那么,后来什么事也不会有。但是,他受到的是人们大喜过望的称赞。需要,而且是迫切的社会需要,集中成一种热切的眼光和信任,把他包围起来了。

领导的接见、记者的采访、报纸的传扬,已经使他有口难辩。他或许也曾低声解释,周围的人全认为这是成功者的谦虚。“什么,他居然说自己什么也不是?”记者们深深地感动了,称赞他是“大音希声”。

问题还不仅仅是领导和记者。他的家人,含辛茹苦地盼望了他那么多年,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宽慰的笑脸。他的同学,都不太成功,现在都在为有他这么一个同窗而高兴……他用一句假话点燃了一种广泛的社会需要,烈火已燃遍四周,他已无力扑灭了。

剩下能做的事情,是一条黑道走到底。明知总会揭穿,且让这种事情发生得晚一点。这是一个怯弱者的选择,而不是像报道所写的那样,属于“胆大妄为”。

他凭着极有限的知识,想象着一个科技成功者可能遇到的事情,然后笨拙地一一效仿。一效仿就出现了漏洞,他只得立即想出新的谎言去堵漏。新谎言的漏洞更大,于是再去编造更新的谎言……这简直是一种没有丝毫喘息机会的苦役,就像驮着越来越重的石块,在攀援峭壁悬崖。

这里出现了一个谎言的膨胀公式:谎言只能在滚动中完成自己的“圆满”。但是越滚动,它的着力面就越大,体积膨胀也越快,膨胀了的体积需要有更大的体积来覆盖表面。因此,必然以几何级数疯狂扩张。这一切,就像是在滚雪球。

特定的社会需要,是谎言滚动的“势”,是扩充体积的积雪,是顺坡下溜的速度。

我仔细地分析了这个事件的始末,发现谎言构建起来之后,这个人没有乘机做什么坏事,谋什么财物。相反,倒是为补漏,花费了不少冤枉钱。他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差。直到谎言被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贫寒之中。

揭穿之后很多报刊抨击他,嘲笑他,但我认为这些报刊不应如此轻松。当年一有风声就把他推上危险高坡的,还不是报刊?报刊对他,应有巨大的亏欠。

我想,天底下最劳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编造谎言、补圆谎言。因此谎言揭穿,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从报道看,江西这位当事人终于败露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当地领导紧急传唤他回来。

在一间会议室,他刚进门,领导就问了一句:“你到过美国吗?”他连停顿也没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说:“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后和盘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站立起来。

我猜,他当时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这次可怕的“热处理”,总算完工了。

街道已经不是昨日的模样,他摇摇晃晃,回家了。

看得出来,我对这一事件的关注重点,不在那个技工,而在一个谎言的膨胀过程。膨胀过程隐含着几重普遍逻辑,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出现。

可以说,每一个伪君子都经历过类似滚雪球的过程。雪球越滚越大,开始是他们在玩雪球,后来是雪球在玩他们。当他们卑微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那一个个庞大无比的雪球,当滚动的山势和坡度完全无法改变,他们也就被雪球碾扁了。或者说得诗意一点,他们一一变成了雪人,与雪球混成一体。一眼望去,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得一片惨白,天寒地冻。

我在研究了这一“雪球效应”之后,对自己曾经面对过的所有说谎者、造谣者、诽谤者、诬陷者和各色各样以虚假之身投入长期扮演的伪君子,产生了深深的怜悯。

我以前一直奇怪,这些人平常胆子很小,也不浪漫,更缺少想象力,怎么会把一个个谣言闹腾得这么庞大、这么陡峭?现在知道,那早已是雪球的自然滚动和自然膨胀,他们自己也已经目瞪口呆。

我曾经百思不解,这么大的一个个谣言一戳即破、一踢就碎,却又挂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不害怕吗?为什么不赶紧把自己的名字删去?现在终于明白,就像江西那个技工一样,他们已被雪球绑架,被他们原想玩弄的“舆情”绑架,退不下去了。这就难怪,很多骗子在被扣上手铐的那一刻轻轻一笑,他们终于解脱,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也有无奈的成分。甚至是,三分故意,七分无奈。或者说,三分主动,七分被动。或者说,三分可恨,七分可悯。

发现了这一点,我就转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心态。对于那种重大诽谤、弥天大谎,只要是针对我个人而不涉及他人的,便绝不反驳,只是安静地跟踪着它的膨胀过程。一步步猜测,一步步预计,还要暗暗为它设想方案,经常为它的失策失智而扼腕叹息。如果发现有些伪造的细节比较精彩,则点头赞许,悄悄鼓掌。

很久以前,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曾经主持过编剧训练课程。每天让学生们围坐在一起,互相倾听着一个个虚构故事的大胆推进、奇异扩充、惊心转折、意外收尾。学生们尖锐互评,气氛热闹。最后,由我进行总结评论,并且打分。

因此,我的分布在天南海北的学生都知道,作为他们老师的我,绝对看不上报刊网络上那些谣言的虚构水平。不要说我,连他们也不屑一评。就像江西那位技工,虚构等级实在太低,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进入我们的评析范围。我只是为了写文章论述“雪球效应”,才顺手拿来作为例子。

在论述了那么多伪君子之后,我竟然拉出了编剧训练课程,并不是一种幽默。天下一切“伪君子”都在演戏,可惜他们绝大多数缺少编剧功力。我很想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总是自作聪明。我不想从道德上呵斥他们,只想从技术上嘲谑他们,但他们似乎又很难听懂。

因此我只得对伪君子们作一番诚恳的规劝:人生在世,不要玩弄小聪明。世上多的是智者慧眼,你们的种种作态,很容易被看破。只是由于那些套路过于低陋,他们不愿理会,任你们笨拙地玩下去。等到玩过火了,他们也不想转身,只是听着警车警笛的声音响起,微微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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