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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第1页)

桂宏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比他大十岁,二姐比他大八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按理他老小最受宠爱的,但恰恰不是,他是家里的倒霉蛋和出气筒,挨打受骂的总是他。这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就不讨喜,讨人嫌。

桂宏说,其实他父母并不止生了他们四个,而是有七八个之多。有夭死的,还有丢到东台街上让人家拾的,据说还有捂死了的。这几个都是女娃,是桂宏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直到哥哥桂东出世才中止了这种情况。一米五高的妈妈都把自己养空了,养瘪了。按理说,哥哥桂东应该是她生养的句号了,但桂宏却不识时务地又来了。他生下来只有二斤几两重,几乎像只大老鼠,小脸没有火柴壳子大,能把他放进父亲的草鞋里。浑身皱皮,丑陋不堪。他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遏,当即从接生婆手中把他一把抓过来,马桶盖子一揭,往里头“咚”地一丢。他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似的挣下床,从屎尿里把他捞了上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简直是偷生的桂宏一天天长大,小身体瘦得像一条狼,饭量却奇大。他肚子总是饿,吃不够。他母亲说他“肚子能通长江”,父亲则咒骂他是“得了饿症”。他逮到什么吃什么,生产队的玉米还没熟,山芋没得卵蛋子大,胡萝卜没得指头长,就偷来吃了——包括蚕豆、豌豆、豇豆、韭菜、冬瓜、南瓜、丝瓜、笋瓜……他一律能生吃,就像一条永不餍足的食草动物。当然他也是食肉动物,他把逮来的青蛙、癞宝、黄鳝、蛇、蝉……放在锅膛里烧着吃,吃得喷喷香!有一次他摸到大队会计家的厨房里,把灶龛里半罐子猪油和半碗白糖干掉了,却被人家抓住,拧着耳朵押到他家去。他父亲脱下鞋子狠揍他屁股,不意把屎都揍出来了,屙了一裤子:原来猪油吃得太多,加之这阵暴打,滑肠了。

哥哥桂东却是家里的娇子宠儿。这也难怪,桂东是父母生了众多女儿才盼来的真种,又生得眉目清秀,爱整洁,爱干净,上了学成绩又好,家里人当然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百般呵护,好吃好穿的总是尽他。

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中饭时,桌上有盆韭菜炖蛋就是改善伙食了。那蛋炖得黄黄的,油汪汪的,上面的韭菜花儿绿滴滴的,又鲜,又下饭,闻到味道就要你流口水了。那炖蛋吃到最后只剩下汤了,还有沾在盆上的蛋糊糊,这时候,桂东总是理所当然地把饭倒在盆里,用筷子捣捣戳戳吃得有滋有味的。有一次,桂宏抢先把饭倒进盆子,桂东马上就叫起来,说弟弟抢了他的东西。他父亲的筷子马上就抽过来。桂宏一声不吭,流着泪大口大口地扒饭……他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养的,而是在路边上拾的,否则为什么同是男孩,大人总是对桂东好呢。

桂宏还有个来尿的毛病,到了冬天尤其厉害,每次被父亲发觉都要挨打,但一直到上初中了还没好。有天晚上,他来的尿从床板缝里渗下来,“叮叮咚咚”滴在放在床下的饭钵子里,早上起来一看半钵子黄汤,把同学笑死了,见面就喊他“来尿宝”……这毛病直接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变得邋里邋遢,自暴自弃,什么都无所谓,直到上了大学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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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第二章1(2)

桂宏老老实实地叙述他小时候的故事,春妮听得乐不可支,又感到无限伤感——她可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存扣想,他虽然也生在农村,但对比桂宏来,他要幸福得多了。一个人性格的养成跟他儿时的生活经历是有直接关联的。他对自己说,以后要把桂宏当成自己的弟弟,帮助他彻底走出心理阴影。

桂宏告诉存扣和春妮,自从他复读后考上大学,他父亲对他态度变好了。考上中专分在淮南煤矿的哥哥给他寄了二百块钱,在来信中还向他道歉,说小时候对他关心不够等等的话。“他们本来以为我复不上的,因为我前年连预考都没通过。”说他父亲差点就要他去学瓦匠了,是他坚持要上的。母亲说了多少好话才让父亲同意的,正好两个姐姐姐夫也帮了忙,把学习费用包了,“幸亏考上了!”

经常与存扣和桂宏在一起,春妮由衷地觉得农村孩子淳朴而诚实,相处不需设防。她尤其欣赏存扣身上那种大哥哥风度、男子汉风度。他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善解人意……她发觉有点爱上存扣了!

存扣谈自己时,春妮主动点题,问存扣文学上咋那么有天赋,是不是从小看了许多文学书呀。存扣说是的。他就对她和桂宏讲了机工保国那两袋子偷来的书的事。说这两袋书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充实,使他很小就有长大做作家写书的理想呢(他笑)。春妮连说这简直是奇遇。桂宏沉吟着说,知识确实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你真是幸运。”

春妮提问到“两棵树”的时候,存扣却有些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春妮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上两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桂宏说:“有啥隐私不能对我们说呢?”

但存扣就是不说。他不想说,不敢说。他说了心里就痛,就像自揭疮疤似的,会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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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第二章2(1)

扬州周边的邗江、仪征、江都、高邮、泰州不少地方的集镇流行春天闹庙会。庙会是举行宗教活动和展现各种乡俗文化的盛典,更是商业活动的大聚会,所以庙会现在也称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赶庙会又叫赶大集。庙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副集”,第二天“正集”,第三天“落集”。一个地方逢庙会,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赶过来,烧香敬菩萨,游玩,购物。生意人沿街傍河摆摊设点,有专门在春天赶庙会的商人甚至来自上千里的外省,带着满车满船的货物。当然,庙会也是唱戏玩杂耍的算命打卦的要饭的(职业要饭)卖狗皮膏药的诈骗的做贼的等等等等江湖杂色人等的好日子,断断不可不来的。真个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热闹得抬了天。庙会是排场最大的民俗,是老百姓每年翘首企盼的最欢乐的日子。

由于庙会有加强流通积聚人气提升地方知名度诸多优越性,很多原本没有庙会的集镇也纷纷规定日子举办起来,结果整个春天这方圆百十里地里几乎每天都有地方在举办庙会,这可喜煞了那些做生意的,怀里揣着一份各地庙会时间表转战东南西北,累得屁滚尿流却是不亦乐乎,因为一个春季下来很可能赚得个钵满瓢满,奠定整个一年收入的基础。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他们不靠铺面吃饭,来去自由,春季赶庙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农历四月十八,扬州东郊茱萸湾镇逢庙会,因为离城市近,不少学生也乘公交去玩,看看新鲜,品尝些风味小吃,买些小玩意儿,拣一两件便宜却时尚的衣裳。存扣本来是个好奇的人,又从没赶过什么庙会,想到东连他们肯定也在那里,便下午带着桂宏和春妮一块去了。公交车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就开不进去了。参加物资交流做生意的摊点从镇里延伸到镇外,东南西北所有进镇的道路全摆满了(那些卖竹器木器的甚至就在水边的船上做起生意)。游人如潮,密密麻麻,岂止成千上万!东面江都县城、北面扬州城区更如两个巨大的蜂巢,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人。人声鼎沸。喊话器、高音喇叭吵闹得人耳朵都吃不消。路窄的地方人挤人,人抬人,简直走不向前。往里走的人边走边看;往外走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大件物事则高高地顶在头上——吆喝着向外挪步,脸上热汗直流。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国营商店把电视音响电风扇都搬来卖了。到处是“大削价”、“大甩卖”、“跳楼价”、“挥泪大甩卖”……买东西的人好像钱不是钱,三言两语就成交;货俏又便宜的摊点人挤得恨不得动手抢。路边的野地里搭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出。确实热闹极了,有意思极了。存扣和桂宏莫名其妙地亢奋着,东张西望,这里问问,那里摸摸。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春妮更是新鲜,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热出汗来了。她紧紧揪住存扣的衣裳,生怕把她丢下似的。存扣在小吃区买了串冰糖葫芦给她,她右手拿着一口一颗地吃,左手兀自牵着存扣不放。存扣扭头看她,越看越觉得像个小孩子。

在镇子东西主街道的一个银行前面,存扣看到了东连他们几个。德宏和绕锁的钢丝床摆在一起,卖小百货。青竹子绑成的货架,货架和床上陈列着各式小商品,琳琅满目,足有数十近百种:发卡,发网,头花,仿玉手镯,仿金项链和戒指,领带,裤带,相框,不锈钢钥匙扣,挠痒痒的“不求人”,耳朵扒,指甲钳,长短丝袜,三角裤头,小水枪,小皮球……接着两张钢丝床的是东连的刻字摊——倒是排场得很:不用香烟盒子了,使一张小方桌,上面盖一面大红布,红布挂在前面的部分用彩纸刻成“快速刻字”四个美术字粘在上面,老远就能看到。红布上按品种摆放了起码有二百个章料子,排放有序,有点学校操场上学生站着整齐方队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味道。跟着东连桌子的自然是马锁的铜匠担子。马锁也是准备充足,铜铲子,铜勺子,铜锁,铜盆,铜炉子,铜汤盘……挂的挂,摆的摆,金灿灿,亮灼灼,富贵气十足。四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存扣站在路上冲他们笑。马锁眼尖,先看到了他:“存扣,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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