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牙付了不菲的车资,杨进开一边用那本存折安慰自己,一边推开咖啡馆的门,立刻发现要见的人已经来了。一个留着兔子尾巴短发的年轻女孩坐在走道尽头的桌子后面,正用力向他招手。杨进开笑着走了过去,在女孩对面坐下。他仔细端详着女孩,女孩毫不躲闪地反盯回来,板着脸说:“哪能啦侬,看什么看啦!”杨进开双手握拳托着下巴,笑道:“好久不见了,随便看看不行吗?……好像还有什么我没看过似的。”女孩的脸一下红了,在下面使劲踢了杨进开一脚,“你比之前写黄色小说的时候还下流!”杨进开哈哈笑着躲开了,说:“今天怎么有时间换便服啊?”女孩瞪了一眼,说:“现在谁敢穿制服进咖啡厅啊!临出门的时候偷偷换下的,没办法,只能把换下来的衣服什么的都先藏在提包里了。”她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我再跟你说一次,这些个信息都不算是什么机密,下次再要查这种东西,你不是有个律师朋友吗,那个叫蒋什么的,让他拿着律师证来就可以了,非要偷懒让我查,还没有一点儿感激的意思,以后再也不帮你了!”这个女孩叫王墨,早在杨进开还在靠写“情色”小说为生的时候,王墨是他为数不少的崇拜者和女朋友之一。那时候她还在读大学,后来毕业后考了公务员,现在已经是闵南区××路派出所分管社区的民警了。杨进开两年前闪电结婚又离婚,后来被迫转行做私人调查以后,两个人又联系上了。杨进开时不时会拜托王墨帮些这种那种擦边不违规的小忙,王墨有时也会找杨进开打听些事。当然对于双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有其他更喜闻乐见的“福利”。“好啦好啦,最好的就是你啦。来,让我们看看你查的资料怎么样。”服务员走过来点单,杨进开点了脱脂奶拿铁,王墨要了冰摩卡。服务员笑笑点头走后,王墨从提包里拿出一个iPad,返回键旁边用醒目的粉色水钻贴了一个小小的“W”。王墨确保没有人注意,小心打开图片库。杨进开站起来转过椅子和她坐到一边,先凑过去亲了一下。王墨一脸红,声音也有点儿腻。“这是你要的那几个人的信息,都是最基本的公开信息;这是上周闵南理工大学学生坠楼案的出警记录。“对了,物证箱里还有几本罗江的日记。调查结束,材料也没什么用了,现在还得给闵南理工发还回去,而且必须得人过去跑一趟面交。唉这种无聊跑腿的事领导又扔给我了,对我一点儿都不重视。哼,明明人家平时小票儿(1)抓得最多呢!”杨进开心念一动,对王墨说:“要不我帮你这个忙好啦,反正我这两天还得再去闵南理工跑一趟。我和罗江他们系主任程书国很熟,见到了正好直接交给他。”王墨偏头想了想,“好,那就请你帮个忙喽,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明天快递给你,你别给我忘啦,需要对方签字的。”杨进开点点头,拿过iPad,先大概翻了前面几张个人信息页。其实王墨之前用微信发来过电子版,已经收到了,但还没有来得及看。从这几张信息里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罗江和冯灿的户籍都在闵南理工大学,单身;程书国已经是英籍,没有户籍信息;齐南的户籍还在上海,离异,前妻的名字也列在下面。于是杨进开翻到坠楼案的出警记录部分,仔细地翻阅。这是一份相对来说非常普通的出警记录。案件编号B31011×××00002014020×××案名闵南理工大学20140208坠楼案出警记录2014年2月08日晚22时46分,闵南理工大学校保卫员张生水(身份证号码3402××××××××××××××)使用号码为021-5474××××的固定电话拨打110,报告称在闵南理工大学物理系楼下发现一具尸体。经××区派出所初查,通知技术员及法医到场。中心现场位于东×路5××号,现场天气阴,气温零上3摄氏度,湿度70%,风向风力为北风4-5级。无月亮。尸体头南脚北呈俯卧状。经体表检查,发现口鼻处有血迹,头部周围有淡黄色液体。掀开衣服后,未发现尸斑。现场用生理盐水棉签提取血迹,置于物证袋1号。现场用生理盐水棉签提取黄色液体,置于物证袋2号。现场周围洒落折断的松树枝两枝。(略)尸体上背有一个皮质单肩背包。经翻查,内有折叠钱包一个、钥匙一串、手机一部。折叠钱包置于物证袋3号,钥匙置于物证袋4号,手机置于物证袋5号。经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未发现可疑物品。经现场保卫员张生水反映,疑似为高坠死亡。经勘查,天台位于17楼上屋顶。17楼通往天台有一扇铁栅栏门,据张生水反映,原有一个铰锁不见了。(略)现场勘验在见证人张生水的见证下进行。现场勘验未破坏任何门锁和其他设施。附1 死亡通知书(略)附2 殡葬证(略)杨进开一页一页地读着,王墨在旁边小声嘀咕:“这次你又接什么倒霉活儿啦,怎么会对学校里的自杀案有兴趣?案子一清二楚没有疑问,听说死者也没有家属啊。”杨进开没有理会,记录翻到最后,后面附有一百多张警察到场之后对现场拍摄的照片,两张两张上下并列打印在一页上。从几张全景照片里可以看到,一名男子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上身是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的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挎在左肩的一个深黄色的单肩翻盖式皮挎包被半压在身下。左腿明显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叠在旁边。草地在闪光灯的光线下呈一种恐怖的惨白色,照片边缘还有大片闪光灯域外的地方,一律呈现深深的不可知的黑暗。此外还有对尸体和现场局部的更多不同角度的特写。杨进开忍着心中隐隐的不适,一张一张仔细看着,突然一个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迅速在照片里翻着,翻到一张角度最清晰的停下来,把照片放到最大,在桌子上仔细盯着。这时王墨在桌下轻轻推了推杨进开的手肘,杨进开一怔,抬头发现服务员正向这边走过来,于是赶紧退出相册。年轻的女服务员把两杯咖啡放下,轻轻眯眼一笑转身离开,杨进开不由得也展开笑容,目光追随了过去。王墨转头,恶狠狠地冲杨进开咬牙,“侬还真能招蜂引蝶啊侬!”她作势要拧,杨进开没理会,把iPad里那张照片调出来指给王墨,正色说:“别闹。你看下这里,有个地方有点儿奇怪。”王墨把头凑过来一起看。这是一个对尸体上皮挎包的近距离放大照片。杨进开又翻到前面案卷中的一页。“你看这里,案卷里有一份挎包里的物品清单,一个旧折叠钱包,一串钥匙,一部手机,仅此而已。一个男人的挎包里仅有这些东西,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这有什么奇怪的呀?”王墨歪歪头,手里抱着咖啡杯,用牙咬着吸管慢慢地嘬。“对于女生来说,包几乎是随身必需的衣物,但对于罗江这个三十二岁、生活极简、完全专注在内心世界的男人来说,所有的这些东西放在自己的羽绒服口袋绰绰有余,再带一个挎包出来,有点儿不符合他的身份和行为习惯。”“喂,这个也太扯了吧我说,我有时候包里东西比这还少呢!”王墨不屑地说。“因为你是女人啊!包这玩意儿对女人来说就好像第三性征,本身就已经是全部意义,里面的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但对男人来说……”杨进开敏感地注意到王墨在瞪自己,赶紧转了话题。“好吧好吧。这的确无法确认,但是……你看这里,”杨进开说着又指着挎包的放大照片,“挎包是翻盖式,被反着半压在身体下面,翻盖的拉扣却是打开的,从包的底下反掀上来。很有可能是后来被别人打开过。”“这也太没有根据了吧,你当是写小说啊,这说明不了什么啊。拉扣可能本来就是打开的,或者是被树枝什么的拉扯造成的,坠楼落地的冲击力很大,发生衣物或者携带物的破损是很常见啊。”“不,你再仔细看看,拉扣这里。”杨进开摇摇头,把iPad向王墨推近过去,又把挎包拉扣的地方放到最大拉到屏幕正中间,用手指点着,“这个铁质拉扣是拉开的。如果是高坠之前就拉开,或者坠落的过程中被树枝拉扯拉开,那根本无法造成草地上这道从里到外的划痕。”照片上拉扣底下有一道明显的拉痕,在挎包翻起的部分露出来,同时拉扣上也有明显刮出来的泥土和草屑。“所以一定是有人在罗江跳楼之后,从罗江身下拉开了挎包拉扣,然后从里面拿走了什么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那个笔记本,杨进开在心里想。但到底是谁呢?现场在警察到来前就已经被破坏,又过去了快一个星期,几乎不可能再通过场景重现寻找可能的嫌疑人。杨进开把iPad屏幕关掉,拿起咖啡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问王墨:“王墨,这个案子你们所里怎么看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跳楼自杀吗?”“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跳楼自杀啊。法医的死亡通知书也在里面,死因确认是坠楼造成的头部和内脏破裂出血。死者口腔还检测出了少量酒精,可能生前喝了量不大的啤酒。据他同学说,罗江平时不喝酒,酒量很差,所以很有可能是压力导致的酗酒;死者是迟迟没有出站的博士后,很多人都反映罗江本人最近研究压力大,感情也不顺,虽然没有留下明确的遗书,但没有遗书的自杀案也很多,总的来说自杀动机也没有什么疑问。”“难道全部都查清了?一点儿可疑或者不清楚的地方也没有吗?”王墨端起咖啡杯,噘了噘嘴,“那天不是我值班,没有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是我们所长自己去的。这种意外死亡的案子,全上海一年接到的没有个一千起也差不多,本来处理起来也不可能花太多时间。不过因为这是一起涉及大学生的自杀案,又涉及闵南理工大学这种著名高校,网络各种社交平台上关注度很高,担心处理不细被挑毛病,所以调查还特意做得比一般的高坠案件要仔细得多。”“不过要说已经查得一干二净的清楚是肯定没有的,任何案子也都不可能一枝一叶完全搞清啊。所以有些细节虽然还不清楚,但都不影响定案关键的,没有完全查清楚的情况也有。“我今天特意私下问了一下跟我比较熟的一个参与办案的师兄,他隐约提到了几个地方,谈不上是可疑,也就是还比较缺少细节的地方。比如罗江应该是从顶楼天台跳下去的,天台的铁栅栏平常是用链子锁起来的,但现场链子锁已经不见了,无论天台还是物理楼周边都没有找到链子锁。不过楼下保安也反映了,上次去天台检查锁链还是寒假之前的事,现在刚开学,开学后还从没有检查过,所以无法确定锁链是否是寒假期间就已经被破坏了。我们到场的时候天台上已经上去过很多学生看热闹,脚印什么的现场信息都被完全破坏了,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没法搞清的地方。“还有就是罗江当天的活动。我们查到他下午从两点到大约五点一直在教授办公室开会,据程书国说只是单纯的对他下面项目的讨论。五点钟他离开办公室回到寝室。寝室楼下阿姨作证,罗江在六点钟左右一个人离开宿舍,直到十点半坠楼。中间这四个半小时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活动,什么时候重新进入的物理楼,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不过也确实很缺少信息,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和微信里也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录。你今天去过闵南理工大学物理楼了吧?那个区域是办公区,晚上十点钟左右路上基本就没有人了,路面和楼里都没有任何监控,对这个事我们所长还批评了学校的保卫处,要他们立刻加强整改。路灯也暗,估计即便有人迎面走过都无法看清面孔。所长他们走访了周边很多师生,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所以也只能放在这里。“还有就是一个教研室在交叉学科所楼上的学生反映,当天晚上八点左右,他坐电梯上物理楼的时候,同程的有一胖一瘦两个穿黑衣服的陌生男人,似乎在交叉学科所的楼层下了电梯。他感觉不像本楼的学生或者工作人员,但他在电梯里一直玩手机,也不是很确定,而且时间和罗江跳楼的时间还距离两个半小时,似乎关联性不大。但同样没有任何监控资料,无法查实。”杨进开在胸前插着双臂听着,低头想了想,说:“查案中你们听说过有个叫直总,或者还有个叫方经理的人吗?”“这是谁?没有听说过。案卷里没有吧?没有应该就是没有。”“那你们查过这几个人的活动了吗?当天下午和晚上,尤其是在罗江坠楼的那段时间?”杨进开用嘴努努桌子上的iPad。王墨放下杯子看着杨进开,认真地说:“你的意思是怀疑是谋杀吗?别傻了,不可能的,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案件的边缘细节,主要的基本事实是确定无疑的。”她摇摇头,又接着说:“据我所知,没有特意去查过这个。这个案子一直就是按自杀来查的。程书国自称一直在自己办公室,听到吵闹后下楼;冯灿和齐南两个人应该没有查过。”杨进开无奈地说:“我没有质疑自杀,至少还远没有足够的证据质疑。不过我非常需要了解更具体的案发经过。看来需要再找小李聊聊了。”杨进开突然停住了,就在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一句什么很重要的话,他今天听小李一边抽烟一边絮叨出来的话。是什么话呢?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到。杨进开瞪大眼睛坐直身体,手扶在桌面上。他终于想起来那句话了,大脑里一个巨大的症结区域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伏在尸体上哭得可伤心了。”王墨看着杨进开脸上由突然无神又转到微笑,有点担心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哪能啦侬,眼神怎么突然间一下子直了?”杨进开回过神,突然心情变得格外地好。他一把把王墨搂过来,贼笑着,“当然是因为看见了你就直了啊。”王墨脸一红,猛地一推,“你这个下作坯,小心我现在把你拷到桌子上!”杨进开继续觍皮觍脸地凑近了,板着脸说:“好啊,警官,你竟然还敢顶风违纪私自携带警械进入娱乐场所,我作为虹口区热心群众要举报你!”说着手伸向王墨放在身另一侧的提包。王墨抓住不让,但还是让他伸手进去,很快摸到一副冰凉坚硬的圈状物体,杨进开立刻开始坏笑起来,“人证物证都有啦!”王墨推开他的手,抬头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脸全红了,但还是板着脸低声说:“小声点儿,现在可真的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啦。万一捅了娄子,别说今年升职,我饭碗都要砸啦。”王墨今年可能有机会升副主任科员,这是她一直心里惦念的事。杨进开微微一笑,“当然是开玩笑啦。”又往王墨身边凑了凑,“哎,今天是情人节,一会去我那儿?”王墨对着他一撇嘴,“今天不行,阿拉爷(2)让我晚上回家吃饭。”一句话让杨进开泄了气,扭过头去拿起咖啡杯就要喝,却发现早已经喝干了,又丧气地把杯子礅回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好吧,不过今晚我特意把别的事推掉的……”“傻瓜。”王墨咬着嘴唇忍着笑,盯着杨进开,一双眼睛闪闪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今天我爸他们队要加班晚上抓酒驾,要早晨才回来……”杨进开眼睛一亮,贼笑瞬间怒放,但立刻又收敛起来。他迅速看了看表,扭头高高举起一根手指——“买单!”(1)上海派出所内部一般把黄、赌、毒之类行政处罚类案件称为小票儿,刑事案件称为大票儿。(2)上海方言: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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