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说:“……没事。我想去一下好。”
车重新开走了。小水默默地望着远去的班车,她感到疑惑不解。坐在车里的金狗现在也把脑袋垂下来,他同样为自己产生去州城的念头而疑惑不解。
金狗在州城下车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习习的凉风夹杂着州河的腥味,使他有些清醒,但进入了大街,忽明忽灭的霓虹灯光,尖声怪气的舞会厅中传出的音乐声,以及混合杂乱的人车嗡嗡声又使他头晕目眩。他站在十字街口的中心,望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不知道该回报社去,还是先到某一家酒店去,他觉得太累,心里又憋得慌!当他走进一家舞厅,看见了风度翩翩的一对对男女时,他突然决定去找石华!
这一晚,因为丈夫带着孩子去外地亲戚家了,石华收拾了房间后便去洗了一个澡。她刚刚回来,对着镜在头发上施发油,屋门被人敲响。她大声喊着:“请进,门掩着!”那人就进来了。石华猛地在镜里发现走来的是金狗,她惊叫了一声,两人同时在镜子里发呆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而又是一个疯狂的夜晚,石华把以爱凝固的仇恨又融作爱去迷醉自己消亡自己,金狗则像吸食大烟土一样,明明知道大烟土要毁掉自己的生命,却要在吸食中得到烟癌而使生命极尽畅美。极度的发泄,使他们像狗一样地发毛蓬乱,又像药渣一样失去劲气,他们听着桌上的三五座钟的尖而脆地“嗒嗒”声,石华说:“一直在想我吗?”
金狗说:“是想吧。”
石华说:“那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就离开州城呢?”
金狗说:“我想离开。”
石华说:“那现在为什么又回来?”
金狗说:“我想回来。”
石华恨死了这种男人们的强硬的语言,但她也正因为金狗这种强硬而没死没活地爱着这个男人!她说:“回来了,我就再不让你走了!”
金狗说:“不走啦,我想在州城里成家。”
石华说:“你还没有和那个英英结婚?”
金狗说:“早吹了!”
石华说:“那好,一个姑娘正托我找个对象。她最烦小白脸男人,一心要找一个高仓健式的!”
金狗便在石华家住了三天,三天里,金狗是相见了那位姑娘,但姑娘竟也是“州深有限公司”里的人。而且经过了解,石华也是从商场停薪留职,同人开办一家广告装潢公司,也同省城的一个高干子女的什么公司有密切联系。这位姑娘是看中了金狗,当然她不满足的是金狗太土,且家在乡下又有一个老爹,这些她认为都可以改变,却要求金狗要么和她去省城工作,要么就去深圳。
金狗气得在石华家破口大骂:“让我也去‘州深有限公司’吗?去他娘的吧!怎么都是这样?走到哪儿都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吗?生活就是这么大的网?!石华,石华!”他恨声地叫着石华,连着说了五个“难呀,真难呀”!
到了此时,金狗觉得石华也是一样的丑恶,他后悔起自己这次到州城见到她,更为着自己的丑恶而震惊!
金狗甩开了石华,搭上了回白石寨的班车,满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小水的形象,天下只有小水是干净的神啊!
第二十二章
金狗回了一次老家。
爹显得很老了,又添了咳嗽病,啰啰嗦嗦诉说金狗的婚事,说:“金狗,你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吗?我身子一日不济一日,甭说无人照顾我,可我怎么能闭了眼睛去见你娘呢?不静岗,仙游川,就是两岔乡四村八庄的,哪里还有你这么大的人没有个媳妇?!你不要人家英英了,人家英英跟了一个军官,娃娃都怀上几个月了,前天我在渡口上见了,人家扭着身子偏高声夸她的男人,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呀,金狗!”金狗闷不作声,末了还是一句话:“这事爹不要管!”爹就少不得又骂一顿,流几滴涩酸的眼泪。金狗给爹说不清,天黄昏时就到渡口上去。
韩文举正在船头剖一条鱼,四只五只鹭鸶就在头顶上盘旋,大胆地从他的手里抓去鱼肠。舱门口倚着不静岗寺里的和尚,头更光了,亮亮的如镀一层蜡。韩文举声明今日不讲佛禅,说和尚论理不过就满口“般若”、“菩提”,谁晓得口里念什么鬼经。和尚只是嗬嗬直笑,果然心身到了凡尘,竟说出更粗更野的话,使韩文举也望尘莫及!后来两人就斗起花嘴,互相以抽烟和不抽烟为理由赌咒对方。韩文举说:“不吃烟不喝酒,活着不如一只狗!什么不抽烟?兔不抽烟,兔嘴是三角豁豁嘛,叼不住烟袋嘛!鳖不抽烟,鳖盖大,抽了烟呛眼睛嘛!驴不抽烟,驴蹄子是囫囵的,拿不成烟袋嘛!”骂了不抽烟的和尚,和尚就说:“是兔才抽烟哩,你没见兔拉屎都是烟泡吗?是鳖才抽烟哩,你没见鳖盖黄黄的,全是烟熏的吗?是驴才抽烟哩,你没见驴后腿中间别了那么个大烟袋吗?”和尚到底比韩文举知识高,骂出话来,连韩文举也笑得嘎嘎直喘。两人见金狗来,停止嘴皮之战,韩文举就问白石寨的新闻动态,说:“金狗,上边又有什么新的政策了吗?”
金狗说:“和尚的耳朵长哩,他什么不知道?!”
和尚说:“我知道什么呢?我又不是决定政策的人!我也糊涂了,现在政府什么都让活起来,钱挣得多了,可物价却在涨!”
韩文举说:“金狗,我要问你,雷大空真的大发了吗?那小子好久不见回来了,听说阔得金水银水往外流哩!老先人讲过:不穷十户,不富一户,钱让一家挣得那么多,共产党允许吗?共产党怕也要调整调整政策吧?”
金狗就笑道:“韩伯你能治国哩!新政策一颁发,你害怕变了,到了现在,你倒希望再变一变!”
和尚就作践道:“你韩伯是宰相之才,可惜窝在州河渡口上!文举你也不要伤心,当年姜太公就在渭河岸上钓鱼,被周文王用马车接了朝里去的,你等着吧!”
韩文举也得意了,却骂道:“我要是姓田,或者姓巩,也真说不定的!和尚,到了那时,我会请你去当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哩!”
和尚并没有过来报复,韩文举则以为他会抓自己的嘴,慌忙站起,不想头顶上的鹭鸶一齐扑下来,衔了那切开的鱼块从水皮子上飞走了,气得他捶胸跺脚。
夜里,金狗害怕爹再嘟囔,就托韩文举去他家睡,与爹劝慰,他反替韩文举照管着渡船。天擦黑的时候,金狗靠坐在船舱口,似睡非睡,看水面上的雾浓得扯不开,且越来越大,很快失了水波的闪光,一切都进入夜的死寂了。金狗欲思想些什么,但什么也懒得去思想,这天籁沉沉的静夜,最宜于他的心绪了,他觉得很累,难得这么一个无思无虑的时候,就勾下脑袋渐渐息眠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突然又醒来,听见了不静岗寺里的钟声,声声悠扬,感觉到这钟声是那么幽邃和庄重,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沉沉地从水面上漾过去了。水里明显着无数的星星,像宝石一样固定在一个方位。金狗觉得这景象极美,陡然涌动了兴趣去数那是多少个星星。第一遍数了一百五十颗,第二遍数了一百八十颗,他奇怪的是怎么一遍与一遍的数目不同?恰这时就听见一种沙沙的细响,以为是风,风是无形的,它只有在吹动了河滩上的落叶才有了形。他又静观起水面,水下的星星还是那么沉稳,水波并未兴起。这时候,那沙沙的声音似乎更大了,是从对面的河滩一直响过来的。接着就有人叫喊:“有船吗?有船吗?——喂!”
金狗知道是有人要摆渡了,并不回应,只悄悄划动了船过去。对岸河边上站着一个人,身边还停放着一辆自行车。
那人说:“多谢您了!我是要到对岸寺里去的。耽搁您的休息,我付您加倍的船钱。”
金狗说:“不客气,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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