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的老曲不知梦到了什么,笑得特别高兴。
空云和尚把了脉,将他的胳膊放回被子下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说:“曲施主脉象平稳许多,应该已无大碍。看来这回的药是对了症了!”说罢又看看四周,面露疑色:“只是这草庐里有些奇怪。”
桃夭专心看着铁锅里即将煮开的汤汁,头也不回地问:“哪里奇怪了?”
“暖。”和尚直言,“太暖了,与草庐外相比简直两个世界。”
“这两天本就不冷了嘛。”桃夭撇撇嘴。
“还是很冷啊。”和尚走到草庐边,伸手往外一挥,赶紧缩回来,“女施主,你来试试。”
“有啥好试的,草庐里有火炭嘛,周遭暖一些再正常不过。大师你不回去庙里继续熬药救人,纠结这些做什么?”桃夭举起木勺往汤汁里舀了一勺喝下去,顿时露出陶醉的表情,回头见和尚还在,舔着勺子道:“大师,我这一锅可是肉汤,你不怕闻多了佛祖怪罪?”
和尚无奈,起身道:“那我先回寺里去了,这边还是劳烦女施主费心照看,曲施主能逃过一劫实属不易,阿弥陀佛。”
“大师,”桃夭突然叫住他,“你才是费心的那个。老曲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这般照顾?”
和尚双手合十:“当年曲施主囊中羞涩,却连一餐斋饭都不肯白白领受,贫僧虽未见过多少世面,但对这样的人,心里总是敬重的。”
桃夭笑出来,说得就像这家伙现在就不囊中羞涩了一样。
和尚匆匆离去,这几天他都按时煎好了药送来,不知是他误打误撞配对了药方,还是老曲命不该绝,反正老曲的烧是退了,人虽还在昏睡,喂些米汤还是能咽下去了。应该是死不了了。
咸鼠舒服地躺在炭火旁的地上,说:“简直跟春天一样舒服。”
桃夭没理会它,又舀了一勺汤汁喝下去。
“谢谢你救了老曲。”咸鼠扭过头看着她。
“少胡说!我可没救他!”桃夭翻了个白眼,“这几天你可看见我用了一颗药在他身上?”
“可你把火麒麟的指甲扔到了炭火里。”咸鼠爬起来,盯着燃烧正旺的炭火堆,“我知道那东西见了火会如何。草庐里这么暖,光靠炭火可不够。”它飘到老曲身旁,又道,“他这个病,寒气怕是第一凶手,纵然挪到明镜寺的房间里也够不上此刻的热度。”
桃夭哼了一声,偏不承认:“我往炭火里加那玩意儿是为了尽快把这锅汤熬好,可不是为了保他性命。你要谢就去谢那和尚,坚持给老曲用药的是他,不是我。”
咸鼠咂咂嘴:“好吧好吧,就当你是熬汤。我不坏你规矩就是了。”它飘回桃夭身边,仔细看她的脸:“你熬汤的样子,倒是一点都不凶神恶煞。”
“你用尽全力化成冼公子的样子,倒是一点都不英俊。”桃夭突然抬头,眼里尽是讥笑,“只有一半像人?”
咸鼠身子一晃,差点跌进锅里:“你发现啦?”
“冼公子?咸公子吧。”桃夭撇撇嘴,“如今天下可算太平,此地依然人迹罕至,由此可见二十年前他哪来的狗屎运被‘路人’敲了庙门救下一条命,活过来后不往那繁华之地去,反而鬼迷心窍往这废园而来,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你虽无用,大小还是个妖怪,努努力还是能蛊惑人类的。”
“蛊惑好难听。”咸鼠不服气,“我能化成半个人类已是耗了大力气,还得把枯枝落叶石头化成锅碗食物,不过是想着年初一跟他吃顿饭道个新春大吉而已,哪里算是蛊惑了。”它转身看着睡得正酣的老曲,放缓了声音,“他的六十年也是我的六十年哪,我从他呱呱落地到风烛残年,见他哭,见他笑,见他无数相逢别离,喜乐坎坷,他是个一生都没有光芒的人,鲜衣怒马高官厚禄连个影儿都没沾上,费了无数力气也仅仅只是活下来而已,世间与他相似之人颇多,我见惯了,心头也无甚波澜,只是回想他这一生,又觉得哪里不妥当,有人一起吃年饭道恭喜算什么呢,遍地可见嘛,可他偏就没有。他若讨人嫌也就罢了,可又不是嘛。所以你看看,人类的际遇好奇怪。”
桃夭笑笑,又喝一口汤,说:“你不服?”
“也不是不服,就觉得不对。”它认真道。
“这样不更好,他过得事事顺心了,你不更要饿肚子了。”桃夭往汤里加进各种蔬菜肉类,深吸了一口气,“饿肚子可不好受。”
它突然得意起来:“早些年我也这么想,可后来我觉得不划算了,一个人老伤心难过泪如雨下,很容易死得早啊。你看啊,我虽常饿肚子,但活得久啊,这是不是还得归功于老曲?我陪他吃了那顿饭,他高兴了好多年。”
“再高兴不也还是混成这副模样。”桃夭朝老曲努努嘴,“他是不是又去做赔本生意了?”
它叹气:“时运不济。但总比早年间好多了,不打仗多好啊。老实说他也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糟糕,其实也存了些钱,置一间小房子足够了,只是一个人漂泊惯了,便不再热衷定下来了,这次故地重游,一来是给明镜寺捐香火报答当年救命之恩,二来……”
“冼公子是来不了了吧。”桃夭果断接过话来,瞟它一眼,“以你的本事,二十年前那顿饭已经耗尽力气,不可能再化成人形了,一半都不行了吧。”
它垂头丧气,默认。
“那你麻烦了。”桃夭幸灾乐祸,“你家这个虽看起来好脾气的样子,实际上比牛还倔,等不到冼公子他可能就要把自己埋在这儿了。”
它抬头,苦恼地说:“我以为他等不到就会走的。”
“走了也会再回来的。”桃夭嗅着锅里的香气,“人总是会特别怀念生命里遇到的好东西。尤其是这个人一辈子就没遇到过多少好东西。”她顿了顿,又道,“你那顿饭可能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它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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