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慕容焉单人独剑,负剑北上,一路上看尽了民生百相不说,忽一日,正行间烟雨霏微,令人心中一舒,抬头一看,却已行到了京师棘城之外,遥遥但见城墙高厚,旌旗在望。那城外尚有外城,其实不过是附近聚拢的城郭,人亦稠密,车水马龙,往来贸易不绝,未到城内已见热闹景象。
如今天下大乱,天下诸国百业凋敝,大棘城却因为远离中原,未经战火蹂躏,也幸得慕容廆岁恭易和,否则怎能以一敌三,有今日这番景象。以天下之大,恐怕除了晋国都城建康,再也没有如此的地方了。大棘城,乃昔年颛顼之墟,自三皇五帝栖神至今已历千载,千年的风霜雪雨荡涤殆尽了历史留下的一丝痕迹,只遗留下四季辗转、青天依旧。昔日三皇五帝的文治武功已然不复,在故老相传的娓娓言语中,只有颛顼圣治的传说,依然广为流传。
大晋元康四年,段国贵胄段氏嫁入慕容,此女自幼被段王送到中原学习晋人的文化,自从委身慕容,带来农桑之法、上国法教,慕容部大单于、辽东公慕容廆对她宠爱有加,封为端淑夫人,俨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兼且此女本就自幼慕汉家礼学,于是大兴变革之举,教以农桑,法制同于上国,并移居大棘城,结束了百余年的游牧生活。如今已是中宗晋元帝太兴元年,距慕容部建都大棘已有二十五载。数十年来,大棘城历经慕容廆苦心孤诣的经营,如今已然焕然一新,泱泱之都径方十数里,大有中原名城大都之慨。这种繁荣的迹相自大晋永嘉之乱以来,天下各国甚是少见,有的恐怕只有晋室南渡建康(今南京)之后,江南方出现了几年的繁华。由此,也足见慕容廆其人精通韬略、礼贤下士,自有其非凡的胸襟、令人折服的班扬雄略。
慕容焉一入城,立刻被这种对他来说异乎寻常的景致所吸引,但见城中人烟辏集,街道错落,两边坐落着无数的酒肆、客栈、茶房、柜坊、商铺,其间喧闹鼎沸,车水马龙,游人如鲫,果然薰风拂拂,游人攘攘。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阔绰,气魄非凡,直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论是整齐有度的街道,还是横列两旁的琳琅的店铺,都令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就是那络络游客中的身穿布袍、足蹬草蹻的马韩国健仆,高冠弯靴的高句丽人,儒衫飘逸的中原行客,无不令他心中好奇、眼花缭乱。古语有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于上国的文明礼教,书上虽有记载,但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直到他看到辽河两岸汉化之最的大棘名城,方真正体会到泱泱大邦的气魄与深厚。
行到中午时分,他觉出有几个人一直暗中跟着自己,当下默忖一回,摇了摇头。这时只觉腹中饥饿,当下寻了一家汤饼与綦子面店吃过了饭,出来时但见细雨飘游,街上行人举伞而行。他正要寻处地方落脚,突然发现前面竟然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在雨中卖些字画,路上行人少有驻足看上一眼的。这也难怪,在这种天气,在燕国这样的地方,喜欢收藏字画甚至看得懂这些的人并不多,更何况今天是个雨天。慕容焉却倒佩服这两个仆人的主人,想必定然是个文人雅士,否则也不会如此雅趣了。
当下他来到棚下,一面避雨,一面取了一卷诗稿,展开一看,却是十七首全为吟雨的诗,不觉一怔,这主人好雅的用心,雨中卖诗,且都是写雨的,实在不俗。当下读来一看,但见卷上行行整齐的小楷道:
雨中临翠薇
云微翠山行,空山俱无声。
屐足撩清雾,蹇蹇共溪鸣。
净阶化龙绕,我独御龙升。
登临一时尽,雨中翠薇亭。
枫林渡
暮鼓微雨涉枫林,岚隙霭起涤尘心。
吾欲箫歌西河渡,额手笑却舟无人。
暮雨啸歌
凭轩临暮雨潇潇,晦空歌罢意未杳。
碧山涤尽红尘笑,遗却潺溪水作涛。
凤帷吟
细雨微茫凤帷开,径花暗香滤清怀
泉溪漏溺观鱼跃,风烟淡沱凝暮霭
……
慕容焉一口气读了几首,连道妙哉。忽然想起自己在霁霖幽谷与赵馥雪妹妹也曾一时赏雨,这时想来不由心中感怀,竟如赵馥雪正与自己对雨楼台一般,顿时益加爱不释卷,看来这京师确是人文渊薮,人才济济,果然不假。一念及此,他微微一顿,正要继续读下去,旁边的那个女仆突然一把将那副诗稿抢了过来,道:“咦,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懂规矩,一进来就来看我家主人的诗,我若是让你多看一会儿,这幅诗稿你不买不说,恐怕还会到处夸口说是你自己作的,背几首给人家听呢。”
慕容焉闻言一怔,急忙问道:“那请问这副诗稿姑娘卖多少钱?”
那个男仆上下打量了他一回,道:“三两银子。”
慕容焉闻言一怔,但继而款然一笑,伸手入怀去摸口袋,发现里面只剩几个铜子,不觉一怔。但这个表情早被那个侍女看到,嗤了一声,道:“我看你不惊不乍的,还以为你腰缠万贯呢,原来也是个江南来的穷酸书生,你不买就快点走开,别碍我们卖给别人,我们这里可不是周济文人的粥棚!”
慕容焉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厉害,口中生象长了刀子,说起来生似和人打架。但年轻人心里又实在想要那几卷诗稿,当下灵机一动,突然从怀中摸出了那柄灵犀匕,匆匆走了,不多时又急忙回来,这时手里却已没了那柄匕首,匕首凭空多了五两银子,来了就毫不迟疑将那卷诗稿买下,这下看得两个仆人也不禁一怔。其实,这诗稿哪里值这么多钱,那侍女不过随口说说,打击打击这个腐儒,却不料他还真的慷慨地买了下来。三两银子,在五铢钱尚在流通的当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这人却拿来全买了些诗稿,自然引得旁观之人的惊异,尤其是不懂汉字之人,更是乍舌不已。甚至那两个卖诗的仆人也因这么快就卖完而颇感意外。
细雨中大棘城街上偶尔行着些人,整洁的石铺街地上偶有几洼雨水,混天一色灰蒙蒙的天际仿佛就起始于城西,恬淡沉静中,那未曾去过的地方尤显得神秘而美妙,引得慕容焉不知不觉中驱步西行。
他不计较旁观之人将他看做呆瓜,也不在乎肚子是否饥饿,毅然地买了一卷诗,因为这卷诗全篇十七阙写的都是雨。自从赵馥雪在霁霖幽谷的雨中凝注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喜欢雨,无论是蒙蒙细雨还是磅礴大雨,至于雨中的诗,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卷诗稿的题注为‘季夏晦五日时灵枫主人溺雨临笔草就’,旋即迫不及待的展开诗卷,边行边读,恍惚间不知行到了何处,几乎混然忘我的慕容焉拌着天上飘零的细雨,且行且吟,几乎醉倒。他一口气读完了这十七首吟雨诗,惊佩莫名之际,心道好副才笔,不知这灵枫主人究竟身系何人,竟如此深谙汉学。
徜徨间慕容焉收了诗稿,仰面向天长吁了口气,几滴凉爽的雨珠啪啪地打在他的颊间,瞬又倏地淌下,不觉间发现天上的雨似是大了许多,自己浑身几乎湿了个透,当下稍加步伐行到前面的一坐侧院的门首下避雨。
行到门下,他用力拧襟衣的雨水,整了整乱发,忽然发现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细一打量,颇吃了一惊,原来那探头之人正是那雨中卖诗两仆中的一个。慕容焉道声“好巧”,正待与其招呼,不料那人竟缩回身,砰地将门关上,引得慕容焉心中一阵喟叹。也难怪,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正比乞丐好不了多少,更惶论拜谒此地的主人了。
雨越下越大,不一刻大雨如注,几成了瓢泊之势,看得慕容焉直发呆。
这刻,忽闻背后吱呀一声竟开了大门,慕容焉好生好奇,转身看去,顿然一愣,但见朱漆大门开处,行出了一个浓眉大眼、朴拙大方少年,但见他身着青色儒衣,乌发上挽,但并为用纶巾或是漆纱笼冠束发,髻发乃是用一根鹅黄绒绳束盘,另用一条淡青的丝绒,沿额绕了一匝,在尾髻扭了个蝴蝶结,清风一吹,真的如蝶般翩翩飞舞,越发显得发光可鉴,气宇不凡,整个人看起来虽然有些粗犷,但隐隐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很吸引人。他的旁边正立着那个探头的仆人和一个擎伞的丫鬟,出来看看。
慕容焉一见,顿时啊了一声,惊得那副诗稿掉在地上,大喊一声“二哥!”。
那人似是闻之一惊,还没转过神儿来,慕容焉上前恭身行礼,诚执地道:“二哥,我是你的三弟慕容焉啊,当日你我还有荆牧大哥插箭结拜,你怎么认不出来我了么?”
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当日游历段国的卓北庐,闻言一震,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慕容焉一眼,还是难以相信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兄弟的事,我的三弟是叫慕容焉,但……但你的样子……”
慕容焉见他不信,简单地将自己医好病的事略微一提,道:“二哥,你想得我好苦,大哥若是知道你在此,说不定会千里到此呢。”
卓北庐看他将三兄弟的确事说得一点不差,当下面上猛地一喜,拉住慕慕容焉看了一回,惊异地道:“三弟,你真的是我的三弟慕容焉,原来你……你的样子如此俊伟啊。”
慕容焉羞赧一笑,连道“二哥取笑了”。那卓北庐一经证实,突然高兴万分,当即亲携其手请他入内,一面命人准备干净的衣服和热水,让慕容焉先浣洗一番,又名府中在灵枫阁设下酒宴,为三弟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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