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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第1页)

程又一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游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子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后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内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曾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而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上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鲜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了。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民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爷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了,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多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是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章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多多临离开时宣布:院里只有几个厢房归老隋家这几个人,大正屋归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赶紧将剩下的东西搬回厢房里去,三天之后贴封条……抄家的人离开了院子。

抱朴对茴子说:“妈妈,我们搬到厢房里吧。”

茴子仍不吭声,只是动手去给几个孩子搬被褥,把他们领进厢房里。她自己却仍回到正屋,躺在铺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来叫母亲,她也不起来。后来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说:“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长子,我跟你说: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给了我。老隋家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终于明白茴子是不会离开正屋的了,就领着含章和见素去厢房里了。

隋不召来到院里,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见了他就骂,说他没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他算帐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泽,低头走着,两条小腿比以往任何时候交绊得都厉害。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民兵来封门,茴子说把我封在屋里好了。封门的事只好作罢,但他们说再给你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这一夜茴子在正屋里不停地端着蜡烛走动,用手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摸着檐下长廊里的朱红漆柱子。天亮了,她让抱朴领上含章和见素找叔父玩去,说她嫌吵闹,要好好睡一天觉。抱朴于是就领上他们走了。他将弟弟妹妹交给了叔父,自己就转了回来──因为他踏入叔父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那么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着,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见茴子安静地躺在炕上,这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茴子从炕上坐起来,换了她最喜欢的几件细绸衣服,又对着镜子把眉毛描长,抹了口红。她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她从屋角拿出一个瓷碗,吃了里面的东西,又喝了几口。她重新对着镜子,擦去了唇上的一点水珠。她接上关严了正门、窗户,从五六个地方点燃了房子──这些地方她夜里全细心地抹过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着,她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面容美丽而安详。

抱朴在厢房里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接上听到了劈啪之声。他仰起脸来,正好看到翘翘的正屋屋檐上,一团红火成球状落下来。他喊了一声冲出去,完全懵了。他发疯地用手去捶打屋门和窗户,红色的炭火不断从屋檐往下落。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内滚着烟。

茴子还是静静地仰躺在炕上,这时两手抠进了席缝里,手指上流出了红色的血。

抱朴攀上窗台,砸碎了玻璃,还是钻不进身子去。这会儿一群人涌入院门,手持斧子铁锹、水桶之类,吶喊着围上来。火舌在檐角上舔着,檐角“哗哒”一声跌落下来。破碎的红火炭披在墙上、廊柱上,又被风吹在空中。冲上来的人群手忙脚乱地寻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的屋顶上扬。抱朴喊着:

“妈妈──!屋里有我妈妈──!”

人群在惊慌地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他突然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斧子,就夺下来劈门。一斧子,两斧子,斧子嵌进了木头里。这会儿有一个人从后面过来,猛地拔出了斧子,只一下就把门劈开了──这个人就是赵多多。赵多多领了两个民兵匆匆地走进屋里,四下里寻找什么,最后在炕前站住了。

抱朴喊着:“妈妈”,扑在了炕上,用手去摇动她。

茴子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使劲地抵住炕面,颈部痛苦地往上弓着。

“妈妈……”抱朴大哭着,求救地看着身边的三个人。

赵多多只是看着,叼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拋掉。

茴子的颈部往上弓着,快要折断的样子。突然她的头一松,身子贴到了炕上,颈部也平复下去。接上她的两手用力地抠着炕席子,席子破了,染了血。她的身子往一起扭着。赵多多跺着脚,鼻子扑扑地喷气,在炕下走着。

“救救,救救她呀!”抱朴喊着,用力地往上抱茴子。

赵多多挽挽衣袖。示意让他们把抱朴拽住,登上炕对茴子说:“我让你临死也带不走一件好衣服?”说着就用力地往下脱茴子的细绸衣服。茴子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衣服都紧紧地拧在了皮肉上。赵多多骂着,打着她的头,还是用力地脱。

抱朴突然不哭了,大睁起眼睛望着,像是呆傻了一样。

最后赵多多还脱不下来。他起身去找来一把锈蚀的破剪刀,插进衣服下铰着。茴子扭动着,他每铰一下就发出“嗯”的一声。不断有皮肉被铰破,鲜血染红了多多的手。衣服铰完了,茴子也渐渐平静一些了。赵多多把她身上最后的一根布丝也撕下来,布丝粘在了手上,他骂着,用力地甩着手。

茴子一动也不动了,躺在了炕上。她的身体雪白雪白。皮肉被铰过的地方,血水凝住了。抱朴大睁着眼睛。赵多多大骂不止,一边前前后后仔细地看着赤裸的茴子。看了一会儿,他咬咬牙,又骂了几句更难听的话,然后慢慢解了腰带。

赵多多照准茴子的身体撒起尿来,两手摇动着,把尿从头撒到脚……

抱朴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们把他架住拖出来。屋顶“哗哗”地往下塌。院子里,四爷爷赵炳两手掐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神色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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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九章

隋见素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衔住那根吸管,试着吸取玻璃杯里桔红色的液体。吸了一大口,但不能放开吸管,要设法衔住吸管咽掉液体。这真别扭。他要把吸管扔掉,但想了想还是让它呆在杯子里。他略有不安地盯住通往顶楼的电梯口。他空了一件暗绿色西服,敞着衣怀,露出一条黑色细碎条纹领带。这身装束他已经习惯了,毫无拘束。半年前他刚刚进城的时候就不曾畏惧过西装,他相信老隋家的血统。吸管及桔红色的液体,还有这座叫做“环球大饭店”的六层大楼,都不难适应。这是这个中等城市的最体面的地方。他现在是在一楼的门厅里。六楼设有舞厅,再有一会儿就会有一个人从六楼上下来。他这会儿就等那个人。一个叫“小凡”的人把他领到这里,并从厅内的那个柜台上给他要了一杯饮料,就上楼叫人去了。吸管发出了声音,液体吸完了。他后悔吸得太快,看了看柜台,突然想起应该有勇气自己去要一杯。他走了过去。一个漂亮的、嘴唇涂红、悬了耳坠的女服务员飞快地瞥来一眼,接上走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她那飞快的一瞥很好,他会记得住。他考虑了一会儿,说:“同志,请再来一杯。”对方脸色冷淡起来,怏怏地转身,取了杯,又伸出一根手指。见素知道这是要钱。一角?一元?他宁可相信是一元。他交了一元,果然不错。在她接钱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胸前的一个小牌子,先是一个彩照,再是外国字母,再是汉字:周燕燕小姐。他取了杯子,临离开时聪明了:“谢谢,周小姐!”对方冰冷的面容顿时缓解,微微一笑。见素仍到原来的桌上去衔吸管了。他端杯往回走时特意在镶了镜子的廊柱下放慢了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镜里的他面色苍白,身材颀长,暗绿色西服刚好合身。这个人潇洒中又透出了一股野性,与这座饭店的情调相比,或许是和谐中还多出了一点什么。他坐到桌前想:一个具有老隋家血统的人,走到哪里都用不着慌张。他吸着液体,吸管在嘴里不那么别扭了。

那个人半天了还没有下来。见素知道这需要忍耐。一切都需要忍耐,从洼狸镇走到这座城市,再走到这座“环球大饭店”的门厅,都需要忍耐。开始是挣脱洼狸镇的羁绊,一丝一丝地挣脱。老隋家的人只有隋不召一人赞成他出门闯荡,大喜更是哭哭啼啼。他在离开洼狸镇之前仿佛要对一切人做着没完没了的许诺,告诉抱朴他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诉大喜他不会拋弃她、告诉李玉明他这次进城是符合文件规定的,等等。他为各种各样奇怪的手续奔波了近半月,进城后又差不多为一些相同的手续奔波了一个整月。他想开一个小商店,还想从老家找一些帮手。但进城后又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白想。别的不说,光地皮就搞不到──不是离闹市太远,就是条件太高。头十天里,他已经在与工商管理部门和税务人员的接触中损失了好几百元。后来还要与公安局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照例要损失一些钱。他差不多好几次决定要返回镇子,永远不再进城。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地下室里,每天只花四五个小时来歇息,其余时间全用来寻找机会。他以前读过那些描写孑身一人流浪到城市而后终成富翁的小说,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物。所不同的只是他身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证件,有从洼狸大商店带来的一笔款子。

夜间他在街上游荡,看那闪烁不停的霓虹灯,看那如同潮头奔涌一样的自行车流。人太多了。他缓缓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试过了好多事情:看录像、看跳舞、吃素菜馆、看滑旱冰;有一次他看了立体电影,心中惊叹不已。街道上热闹非凡,卖瓜籽的、卖牛仔裤的、卖手表眼镜的。手表大都是进口的,几元钱一只,掂一掂轻如桃壳。眼镜有红颜色的,还有黑的和蓝的、桔黄的、玫瑰色的。这一切见素都想买一个,但他还是忍住了。有一次他正走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小伙子将一个手枪模样的东西对准了他的脸,呼叫着:“五分钱一看!”他很镇静地掏出了五分钱,对在枪眼上看了看。他看到里面有人接吻不停、搂抱不停;最后还飞出一只狐狸,围绕着人们的脖颈旋转。他笑了。这一切使他想起人们口中过去的洼狸镇、想起了消逝在历史烟尘中的“拉洋片”。半夜里他常到一些小店里喝酒,吃点零食,一边听人闲扯。后来他结识了一个陷于窘况的小店主,了解到他一笔布匹生意蚀了本钱,小店已经几个月没有进货了。见素掏钱买了酒菜,让小店主喝得大醉,送他回家时顺便看了看他的店。店实际上就是他的家,由老婆一人站柜台。让人羡慕的是这里处于比较热闹的地段。见素当时就萌生了合资办店、入一个股份的念头。这晚上他一夜未眠,盘算着一些细节。白天他睡了一个好觉,入夜后他从小酒馆里找到了小店主。他们喝着酒,谈到了深夜。见素提出合资办店,并给他看了进城经商的一些证件,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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