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许久之后,吕西恩说,菲利普这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要是我们再不出去,我姐姐会认为我死了。”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哥哥会把我砍成两半。”
“你太夸张了。加布里埃喜欢你。”
“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更可怕了。”
吕西恩从他怀里挣脱,捡起地上的睡袍,皱了皱鼻子,还是穿上了。菲利普在他开门的那一刻拽住他,吻他的鼻尖,手臂圈住吕西恩的腰,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谢谢你。”
吕西恩推开他,侧过头:“你确实欠我很多句‘谢谢’,但这次是哪一样?”
“允许我参加你的旅行。”
“不客气,林诺特先生。穿上衣服,晚餐时分再见。”
——
加布里埃说对了一件事。广州城再也没有人想起吕西恩,或者黄埔商行区的法国神父。整个冬天没有官船到访,更没有水兵前来抓捕逃犯。1829年圣诞节过后不久,消息传到澳门,巡抚“因病”提早结束任期,匆匆离开广州城,只带了妻妾和贴身仆役,不像告病荣休,更像狼狈逃亡。朝廷仍未指派新的官员,又或者,朝廷尚未收到消息,毕竟,珠江和庙堂之间从来都隔得很远。粤海关“勉为其难”填补了短暂的权力空缺。
不过,加布里埃对一件事估计错误。朱利安神父没有返回黄埔的打算,等到初夏,风向和天气都变好的时候,他就要乘船返回法国了。他的胃病日益恶化,风湿也是,老神父希望在尚能经受旅途颠簸的时候回到他出生长大的罗讷河谷,过完天主赐予的日子,葬在开满洋蓟和鸢尾花的河岸边。
菲利普也会登上同一艘船,他终于买到了茶叶,从福建来的,但愿是一个远离南日岛的茶园。吕西恩将会和他一起出发,卖出茶叶之后,他们会再次乘船出海,也许到代尔夫特,也许到纽约,或者其他没听说过的陌生港口,两人都还没有下最终决定。
吕西恩的手痊愈得很快,不过留了疤痕,好在并不影响他再次拿起画笔。等待商船出海的几个月里,只要不下雨,菲利普和小个子广东人都一起坐在教堂的回廊上,画水井旁边的雕像,还有鼓出花苞的海棠。他们很少说话,不过来往的修女逐渐发现他们相当喜欢触碰对方,通常都是手指,顶多是肩膀,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举动。
1830年的春天寒冷多雨,第一艘从欧洲来的商船比往年迟了大半个月才抵达澳门,付了今年的第一笔税金,在引水人的指引下航向沉睡已久的黄埔,又一年的贸易季就此开始。吕西恩时不时会去码头远望那些比房子还高的多桅帆船,有时候加布里埃会和他一起看着,他们会说一两句话,笑一笑,哥哥拍一拍弟弟的背,两人跳下礁石,往教堂走去。
五月底,夏季热浪来临前最后的那个雨天,荷兰商船“奥兰治皇冠”号自澳门起航,途径好望角、马赛和布鲁日,返回始发港鹿特丹。吕西恩和菲利普扶着朱利安神父走上甲板,倚着栏杆,冲加布里埃和玛嘉利挥手。小雨淅沥,风略带寒意,吕西恩让菲利普把年老神父带进船舱休息,自己仍然留在甲板上。船还没开出半海里,码头已经看不清了,但吕西恩还能隐约看到灰蒙蒙的珠江口,他终于航出了地图的边界。他明白自己无论到哪里去,都只能是一个陌生人,广州不完全是他的家,法国也不会成为他的家。他永远是那个困在河和海之间的孩子,在语言和语言之间徘徊的过客。可是,只要一个人拥有旅伴,以及一个可以随时归去的港口,这都无所谓。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吕西恩环抱着自己,仍然望着黄埔的方向。这一刻,在远处,他看不见的地方,雨雾笼罩的珠江迎来了第一艘蒸汽船[注1],这头配备了烟囱和锅炉的怪物隆隆前进,惊飞大群水鸟。在这一刻之前,工业的噪声从未触及过这条古老的长河,从未有人见过喷着火和水蒸气的引擎。从这一刻开始计数,不到十年,引水人将完全消失,帆船式微,工业和齿轮之锤会击碎帝国的大门,这将是吕西恩最后一次见到他所熟知的珠江,尽管此刻他尚未明白这件事,没有人明白,没有人能预见。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走下狭窄的木楼梯,到船舱里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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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1830年,汽船“福士”号驶入珠江,在虎门遭开炮驱赶。这是历史上第一艘驶入珠江的蒸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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