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官邸是两明两暗的房子,从门廊的台阶上去,进门便是客厅。温丽新刚洗过头,似乎还搽了雪花膏,穿一件绛红毛华达呢上衣,白衬衣的尖领翻在外面。我第一次发现,脱下列宁装的温丽新也挺妩媚的,新婚之夜的女县长是宜家宜室的样子,像一个反串武生的女演员回到后台。见我们把东西搬进来,温丽新竟有些羞涩,笑着说真是的,这么快就搬过来了。我按规矩给新人道喜,说从今往后该叫大嫂了。温丽新说叫嫂子好,比较亲切,要不我都忘了自己还是女人。孙晋大概还没习惯做他女上级的丈夫,他掏出烟递一支给温丽新,温丽新说已经戒掉了,孙晋说当了大嫂,烟该抽还是得抽,开会的时候有支烟熏着,能提精神。温丽新说下决心不抽了,以前抽烟,都是打游击那时候给逼的,现在是和平时期,女同志应该当贤妻良母。
趁温丽新沏茶的工夫,我帮孙晋把搬过来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女县长的住处非常俭朴,丝毫看不出新婚气象,唯有茶几上的一大束*给房间里增添了一点清新气息。听孙晋说,他们结婚的事不想张扬,要台车跑趟大连,回来给各部门送点喜糖,让大家知道就行了。我想这大概也是温丽新的意思,人们或许更习惯于县太爷纳小妾、娶姨太太,于公于私,温丽新都得把自己的另一面掩藏起来。
温丽新沏好茶,说孙晋你招呼小李坐一会儿,便出去了,片刻工夫提回一篮子葡萄:“这是玫瑰香,”温丽新拿一串葡萄给我,说,“等走的时候你带点回去。”
孙晋揪一粒葡萄尝尝,问是从哪弄来的。
“是院子里那架葡萄,今天下午役工老陈说葡萄都熟透了。”温丽新在孙晋旁边坐下来,“孙晋你帮我想着,从大连回来咱把葡萄下了,给院里家属们分一分。”
“真该感谢程县长,”孙晋说,“他给唐河留下了一架葡萄。”
“哪个程县长?”温丽新看看孙晋。
“咱们吃的葡萄就是程渭清栽的。”孙晋说,“你没听人说过吗,历任县太爷都得在官邸前栽树,门口那棵槐树,还是第一任抚民同知蒋光庭栽的。什么时候咱们温县长也该栽棵树,让后世知道唐河还有过一任女县长。”
温丽新说:“我栽的是*,更能象征女性特点。”
“一岁一枯荣,太谦逊了!”孙晋说,“人家追求的可是千秋万代,如果没有那棵老槐树,唐河人大概早就把蒋光庭忘掉了。”
“程渭清也没栽树,”温丽新说,“他栽了棵葡萄,永远都站不起来。”
“你不要小看程渭清,”孙晋说,“当年他可是孤身一人来唐河办接收的。那时候唐河群龙无首,程渭清没用几天就能控制局面,他不光有胆量,也有能力。”
不要仇恨(2)
“他葡萄栽得不错,”温丽新说,“品种好,长势也旺盛,如果他不从政的话,应该是个好庄稼把式。”
孙晋说程渭清的失败不在于他个人,大势所趋,谁也没有办法。温丽新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来给我们倒茶。或许是由于程渭清引起的,温丽新问起罗苏维的画社。我说画社刚办起来,除了给人画过几幅肖像,其他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目前画社主要靠装潢生意维持着。温丽新说这是一项文化事业,应该支持,如果画社有什么困难,政府会帮助解决的。孙晋只顾低头抽烟,仿佛对罗苏维的事完全失去了兴趣。温丽新又问起我在灯塔工作是不是满意。我说感觉挺不错的,上班二十四小时,休二十四小时,挺悠闲的,有足够的时间供自己支配。温丽新说太闲散了不是好事,工作还是紧张一点好。孙晋说老李倒是想紧张,可也得有人给他安排,放在青风岬那边真是委屈他了。温丽新说青风岬不是你安排的吗。孙晋说就这还是我们民政科尽了最大努力。温丽新打趣说小李现在还是独身,你们民政科要继续努力,工作解决了,个人生活方面也该多关心才是。孙晋说民政部门只负责结婚登记,找老婆的前期工作还要靠老李自己努力。我说声明两点:一是我对现在的工作非常满意,这是真话,我生性闲散,现在的工作正合我意。再是我现在还没想成家立业,因为我不知道能在唐河待多久,也许就在明天,我会打起行李继续走下去。孙晋诧异地看看我,似乎怪我说话过于唐突,但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如果说我来唐河是想觊觎什么,那么我已经得到了,一个外乡人凭着一点小聪明,从唐河谋取了一份开现饷的工作。开始我并没想得太多,在我眼里,孙晋就是个看门人,他把我放进来,让我坐在餐桌旁,没想到我们建立了友谊。这件事让我动辄无地自容,对友情的亵渎是不可饶恕的,赎救的欲望被不断地按下去,然后又更加强烈地冒出来,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种选择,就是适时地离开唐河,让这出闹剧尽早收场。温丽新站起来给我倒茶,说小李怎么忽然想起要离开唐河,是不是觉得没有归宿感?我说来唐河结交了很多朋友,虽然自己是个外乡人,但并不觉得孤独,只是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总想换一个环境。温丽新便开玩笑说人光有友情是不够的,孙晋也说老李需要有一个家了,有家没家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说今天你最有权利说这句话。
这时候县委那面来了几个人,进门便给新人道喜,温丽新忙着招待客人,我跟孙晋说了一声,便起身告辞了。
程天佩回孤城驿之后,给我来过一封信,说知道我们是为他好,他会自己多加小心,如果他愿意,随时都会离开孤城驿,只是不一定来唐河。看了那封信,我就感觉小家伙看似牛烘烘的语气里,可能隐含着一个很实际的念头,他之所以长久滞留在孤城驿,大概是眼下还不知道他父母的确切下落,一旦得到消息,我想他会像牛犊奔家,毫不迟疑地离开孤城驿。
郭震他们依然对青风岬那条破船进行警戒,时间长了,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有一天晚上,岳宝瑞下山吃饭,回来的时候拿着手电筒朝对面树林里乱照,突然从树丛中冲出两个边防警察,他们很快控制了灯塔。后来我从顶层下来,费了很多口舌,才解除了误会。唐河境内那些相似的海湾误导了郭震,这对程天佩显然是一件好事,只要灯塔这面的警戒不解除,程天佩就始终是安全的。郭震又找过我两次,我自然不会向他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暧昧,假模假式地和郭震周旋。或许发现我有些应付的意思,郭震给我打气,他翻来覆去说只要咱们坚持下去,鱼群迟早会来的。这家伙简直固执得可爱! 。 想看书来
不要仇恨(3)
孙晋结婚后偶尔回来转转,帮我侍弄菜地,或买些馇子让我做。据说温丽新不喜欢馇子,闻到那股酸烘烘的味道便要反胃。从大连回来之后,孙晋给我带了两包糖果,一包给我,另一包让我转给罗苏维。我去送糖果的时候罗苏维说:“这家伙娶了县长,一定很神气吧?”我说没看出来有什么两样,孙晋不是个轻浮的人。罗苏维说轻浮的人都单纯,他不单纯,这家伙有道眼,攒着劲儿向上爬。
礼尚往来,罗苏维送给孙晋一幅风景画做贺礼,当然还是由我转给孙晋。我提醒罗苏维,孙晋和她情同兄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亲自去一趟,起码说一句祝贺的话。罗苏维说道理她懂,但祝贺得有个氛围,她怕装得不像,反而扫了女领导的兴致。我说温大姐可是挺关心你的画社,还让我转告你,有什么困难她会帮忙的。罗苏维纠正说那是你的温大姐,有困难也不会找她,躲还来不及,永远不见才好。她说如果你当过人质,绑架者的嘴脸永远会印在你脑子里。
那天罗苏维吃了很多糖果,吃完一块就再剥一块填进嘴里,那些揉皱的彩色糖纸都被她重新抚平,整齐地堆叠在桌子上。如果我不问,也许罗苏维不会有兴致谈她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现在毕竟是朋友的妻子。罗苏维谈起往事的时候脸上显得很平静,但我无意中发现她剥糖纸的手在轻轻抖动。我觉得罗苏维讲的不能算是故事,故事应该是客观的,它应该游离于叙述者和听故事人的情感之外,因而能够被欣赏玩味,而这件事由于是罗苏维的屈辱经历,所以绝不具有欣赏价值,它只能让我迷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事件在唐河被人广为传诵,甚至见于官方出版的小册子上,但除了当事各方,唐河县再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细节,由于其中某些敏感的原因,那些细节将注定被永远避讳下去。
罗苏维说她曾经当过人质,而绑架者就是温丽新。当年罗苏维的舅舅程渭清回到唐河,罗苏维母女便和舅舅住在一起。程渭清是接收大员,又与唐河各方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一呼百应,俨然是唐河的救星。但好景不长,八路军很快在青风岬登陆。开始程渭清还以国民政府的名义,要求八路听候他的节制,但由?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