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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2页)

“我听你的,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进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拦腰把他夹起来就走。

程天佩没提防这一手,他愣了一会儿,接着缓过劲来,在我胳肢窝下面拼命挣扎,像女人一样抓挠我,骂出的话则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鳖犊操的”,都出来了。他这样拼命折腾搞得我很被动,我左手拎着提包,右胳肢窝夹着他,还要提防他抓伤我的脸,这样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驿,我得让他安静。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转过来,撩开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两下,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让我夹着走。走到山根的时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们还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别想回去!”

“酱肉还在沙滩上,别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强辨认着山路,不断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树枝。程天佩的棉袍过于肥大,底摆拖下来,在我脚下绊绊牵牵的。我把他放下来,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说看把你累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说你别想耍花招,当心我揍扁你,老老实实在前面走!

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有几根树枝横扫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脸,再抬头看时,程天佩已经钻进树丛中不见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档儿,扳弯一棵小树暗算了我。树丛里传来他登翻石块弄出的杂乱声响,小家伙在不顾一切地逃脱。我没去追他,这阵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在山顶上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越过树丛,南面的海一览无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极远的地方,海天连接处泛着朦胧的白光。山下的沙滩上,那条破船隐约可见。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感觉那条神秘的船仿佛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挂满了帆全速驶来。

形形色色的客人(1)

现在想来,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个。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性命攸关,比方说吧,我就像一个最大限度鼓胀起来的气球,而这件事就像一把锥子,任何哪怕是轻轻的触碰都会让气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会在自己鼓胀起来的时候把锥子交到别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这样一把锥子。我想这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孤城驿住了两天旅馆,我又回到海滩。程天佩还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年轻道士在沙滩上走五虎,经程天佩介绍,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观的华太乙。

“这就是老李,我的一个朋友,”程天佩说,“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给他的。”

华太乙彬彬有礼给我作揖,说:“小道多次听程老弟说起过李先生,他极钦佩李先生的学识为人。”

程天佩斜睨着华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别转了。”

华太乙侧起耳朵,越发毕恭毕敬的样子:“敢问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说刚从家里出来,等朋友的信,信来了我才能走。华太乙说程老弟问过多次了,信来了我会马上托程老弟转呈。我说那就先谢谢了,你们下棋吧。华太乙伸手谦让,说不知李先生是否谙于此道?我说下不好,我看你们下。“那小道就献丑了。”华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来,和程天佩继续那盘残棋。

这位华太乙长得唇红齿白,双眉又细又长,用我同乡蒲松龄的话来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袭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显得倜傥脱俗。感觉他这样的人该在松间磐石上与仙人对奕,而不是蹲在沙滩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还不时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儿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他把棉袍掀到膝盖上面,满不在乎地瞅着棋盘,说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华太乙刚拿回去的子儿再吃掉。输过几盘之后,华太乙推托说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气地说象棋你行么,还不照样是手下败将!华太乙又说到围棋。“你说围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来咄咄逼人,“就冲你下五虎这点劲头,围棋也好不到哪去。”华太乙显然是秀才见了兵,站起来拍着道袍告辞。

程天佩去船舱里拿出几个小皮箱子,这时候我才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过任何耍排场的机会,又颇为练达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许是老秦,我没听清楚)过来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那人北满口音,矮墩墩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像个药铺伙计。或许由于在此时此地碰见,我总觉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来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横着插进来,说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小皮箱子走了。

船舱里还是原样,只是我的铺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说是看书,其实我连手里拿了一本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能再滞留下去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点土豆,其实那点土豆早就成了某种凭借,仅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种资格,尽管程天佩总是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小家伙给我留着面子,我不能厚着脸皮让一个孩子供我饭吃。晃动的书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不停地翻着书页,仿佛要从那里找一扇门走进去。后来我走出船舱,在海边来回走着。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头,我拣了几块推掷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视着海浪一排排涌过来,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两匹马,你得让它们拉车或者犁地,闲得久了它们会因能量的积聚而刨槽。坑洼地方的草已经泛绿,在子午山,这时候已经锄完了头遍麦子。

形形色色的客人(2)

这天晚上,我告诉程天佩我该走了,那封信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吧。他说身无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给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说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家。他说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块儿跑出来的,你是体面人,没脸回去见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吗,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说明天你找个地方帮我把书卖了,带着这些书挺沉的。他说你是没辙了,要不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书。临睡时我把放在我铺上的那床被扔给他,他又给扔回来,说这是给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显然那条船又来过了,在我离开的这两天里,程天佩还在继续他的勾当。我说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做这样的事你还太小了,我不想知道那条船的事,还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夹在里面很危险,自己要留个心眼儿。他说你认准了有一条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仗你有点力气,还想给我做主,往后能遇见的蹊跷事儿多了,你管得了吗,你是刚出来,还不懂规矩,经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顿,一点脾气都没有,索性拉开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灭灯:“怎么样,大被还暖和吗?”

“暖和,”我说,“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书整理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几本,我捡出来几本,其余的都装进提包交给程天佩。这些书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有在路上买的,它们就像一扇扇虚掩的门,每当孤寂无聊的时候,我就拉开其中的一扇门,在里面翻捡着陈年的坛坛罐罐,直到浑身都熏上里面的气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拿它们换钱了,蒲松龄、卢梭、屠格涅夫、契诃夫都有了价格。为了不使程天佩糟践那些书,我给他规定每本书不得低于五元东北币。程天佩对我的出价不是很有信心,说你这些书只能卖给镇上人家糊墙,一张糊墙纸才几个钱,还是有花的。我说那我宁肯不卖。

程天佩拎起提包刚要走,又眯着眼睛往山上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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