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那狗官,率了弟子上白龙山落草。奚长峰在道上的时候最久,在青蚨帮挺进大同之前,在塞外只要提起“铁掌峰”这三字,黑白两道都要退避三舍。
何竞我、陈莽荡不敢怠慢,急率群豪迎下。一路热热闹闹地迎上厅来,却见奚长峰拙于言辞,内敛得如有满腹心事一般。倒是那青牛山的二当家“九曲河”叶孤河诙谐跳脱,看得出他交游广阔,厅上数家英雄几乎没有他不识得的,只见他在厅上呼张骂李,如鱼得水,而且妙语如珠,数语之间便引得聚义厅上笑声不绝。相形之下,身材肥胖,毫不起眼的白龙山首领顾瑶就显得蔫巴了许多。
一番客套之后,顾瑶却回身指着身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精壮大汉道:“这位文兄弟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他说到要来鸣凤山投奔他的大哥夏星寒,却不识得路径。我见他这条大棍着实有些分量,就带他上了山!”曾淳早瞧见了那一脸憨笑的大汉,这时急忙走上一步,叫道:“文胜兄弟,原来是你!”这人正是夏星寒在丐帮时收留的文家乱堡的后人文胜。看到憨傻的文胜,曾淳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夏星寒,心下登时一片凄凉。急忙将他让进后堂,刚说了几句,文胜听得他大哥夏星寒陨命,不由咧开大嘴号啕大哭。
一声“酒宴伺候”,聚义厅上立时筵宴大开。正值荒年,山寨之上也无好饭好菜,便是一些野味也全是皮包骨头。不过群豪却兴致甚高,初时还稍有拘束,片刻之后,便纷纷放浪形骸,呼兄喊弟起来。陈莽荡手里擎着一碗清茶,慨然道:“众位兄弟,今日六大山寨齐聚鸣凤山,委实难得的紧!只是鸣凤山上已经戒酒,未免美中不足!呵呵,实不相瞒,这戒酒可是遵照何堂主的意思,大伙难以尽兴,要怪就去怪他。陈某今日姑且以茶代酒,敬众家兄弟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笑嚷嚷地“举杯痛饮”,陈莽荡又道:“实不相瞒,兄弟我本来是给三边总督曾大帅牵马缀蹬的一个小卒,虽然官小职位小,但一身胆量和脾气却是不小,直娘贼的严嵩和昏君没来由的害死了曾大帅,陈某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陈莽荡说话爱说“实不相瞒”,一连两个“实不相瞒”说得众人心里热烘烘的,直觉已经和他无话不谈无所不知了。一些性子粗豪的汉子听他说起大帅冤死,忍不住就在下面喝骂严嵩卑鄙无耻,片刻功夫严大人的十八代祖宗便给众人纷纷问候了数遍。
陈莽荡意气昂扬,扯开了上衣,露出满胸横七竖八的伤疤,笑道:“实不相瞒,兄弟这一次由边关回到鸣凤山,还是讨了一个剿匪的差事,跟直娘贼的大同总兵仇鸾领了些银子便来此落草。嘿嘿,匪还没剿,这不已经官匪一家了么?”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陈莽荡又将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兄弟是说什么也要给大帅讨还一个公道!嘿嘿,人活在这世上,拼的不就是这一口气么!”群豪听了,纷纷叫好。
一片嬉闹之中,只有何竞我微笑无语。任笑云伤势难测,鸣凤山暗藏奸细以及沈唤晴的身陷青蚨,都使他心内一直沉甸甸的。但陈莽荡说完之后,却又将他拉起来命他“劝酒”,何竞我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以茶明志”。他词锋更加犀利,众人听他痛斥贪婪阴狠的严嵩昏庸误国,野心勃勃的郑凌风仗势欺人,想起往日受尽锦衣卫和青蚨帮的欺压,更给牵动了心思,心情激愤之下又是破口大骂起来,一时间“直娘贼”、“贼厮鸟”的满厅乱飞。何竞我眼见群情激昂,才将碗一举:“诸位,何某今日这一顿酒暂且欠下,待大破了青蚨帮,咱众家兄弟再共谋一醉!”三山五岳的群豪轰然叫好,纷纷大呼小叫,逸兴横飞,似乎这一仗早已经稳操胜券,这一顿酒是非喝不可了。
一连三日,灵照和尚都来给笑云疗伤。他这‘一指针’以内炁为用,果然效验如神,笑云自觉经脉之中的内气又运转如常,行动已无大碍。
这两天笑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自己和玉盈秀重逢,每一次都在喜不自胜的当口,杀出个郑凌风来。在郑凌风凌厉无匹的剑法之下,自己的精妙刀招全然无用,数招之间便给杀得大败。郑凌风杀败自己便恶狠狠地直向小玉扑来,在自己狂呼大喊下,他却狞笑着举起剑来,然后冲着玉盈秀手起剑落……梦做到此处便会戛然而止,任笑云就会一身大汗地坐起身来,双手紧紧抓住那块玉。这恶梦每晚都要将他从梦中叫醒几回,弄得他白日里心也是七上八下的。虽然他脸上还是一副万事不怕的泼皮模样,但对着郑凌风派人送来的好酒好菜,平素食量如海的任大侠却开始懒得动筷子了。
这一日灵照和尚为他灸通了阳维脉后,忽然抬头问道:“笑云,你心中很怕,是也不是?”笑云的脸罕见的红了一红,却兀自强撑着笑道:“大师又不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怎地知道我任大侠怕是不怕?”灵照淡淡一笑:“心有所思,脉有所动,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已经大半见好,但这心病却日甚一日,忧患日深。”他说着笑容一敛,两道长眉慢慢拢起来,“此疾不除,让老衲如何医治?”
“乖乖的,这老和尚真他娘的厉害!事到如今,我任大侠也不必打肿了自己的脸充胖子啦!”笑云终于点点头,沉沉叹了口气,将心中的郁闷苦恼一发说了出来:“其实我这个人自小便没什么雄心壮志,只因唤晴求到头上来,脑袋一热就糊里糊涂地卷入江湖纷争之中。但在我心中,还是盼望过那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沈先生苦口婆心的传我刀法,我心中万分感激,却始终不敢拜他为师,其实就是怕惹来更大的麻烦上身。”他最后又叹道:“但饶是如此,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还是要面对郑凌风、陆九霄这样的绝世高手,叫我怎能不怕?”
“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灵照的目光在阴暗的屋内慢慢地明亮起来,“之所以你常怀恐惧之念,便因你一直未曾打开过自己的心。老衲有一门少林禅宗的洗心禅观,对于施主的身心之疾,都有些用处!”“洗心什么观?”笑云张大了眼睛问:“这法子便能让我不再怕那郑凌风、陆九霄了么?”灵照点头道:“若是你根器相应,更能解开陶真君等人连带内劲一同送入你体内的戾气!”笑云大喜,忙叩头道:“快请大师教我这个法子,最好又省事又安稳,一下子便去了弟子的病根!”
“又省事又安稳,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灵照笑着问:“你练的刀法叫做什么?”笑云道:“观澜九势呀。”灵照点了点头:“古人将‘大波’叫做‘澜’,你平时修炼刀法之时,对这‘澜’字如何理会?”笑云搔头道:“沈老也曾说过,我练刀之时,最好能思念出四周大浪飞涌的样子。呵呵,不瞒你说,我马马虎虎地试过几次,也没什么用处,后来也就不想了。”
“思念大浪飞涌?这就是了,”灵照的眼睛亮了一亮,“这就是观想之法,也就是洗心禅观的最初一步。你且再试一试看。”说来也怪,随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过来,笑云只觉浑身一热,闭上眼来,立时觉得四周有浪舞涛飞、风起波涌之状。却不知此时已给灵照用少林禅宗的以心印心之法带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中。
“如何,”灵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时你的心是否已经打开了?”笑云的额角有汗水点滴而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道:“好了一些,却总觉得……还是欠了一些什么。”
“不错,这还不是打开此心的根本之法。更胜一层的法门应该打破主客之分,”灵照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沉了一沉,才道:“你就是波浪!”
“我就是波浪!”笑云浑身一震,只觉随着灵照的这句话,天地之间一下子全寂静下来。这密室本来密不透风,燠热难当,但这时心内却升起一片清凉,而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间化作一阵滔天巨浪,一时间波涛茫茫,澎湃雄伟,裂石穿云,无际无涯。似乎是在一瞬间,笑云踏入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天地,这里面没有主,没有客,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数大的浪花小的浪花,起落着喧闹着,飞涌的波澜高可及天,深不可测,变化无端,气象万千。
他似是闭目静坐了仅仅一瞬,又似是在这斗室之中枯坐了千劫万世。再撑开眼来,却见屋中那盏油灯早熄了,灵照和尚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这一坐已不知过了多久。
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残
大战在即,鸣凤山上群豪的心中都如同慢慢拉开了一张弓,随着双龙口之会的逼进,那张弓就越拉越满。山上的气氛也一触即发,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何竞我知道郑凌风必会以地利之便,在“双龙口”设下埋伏,便前前后后地遣派出数名聚合堂弟子,到双龙口左近往来探查。这两日来,众弟子便陆续回来复命。有的说只见两河交汇,并无异状;有的说瞧见那里的河水异常汹涌,大浪拍在岸上,声如牛吼;更有人说在那地方隐隐地瞧见乱石如林,连高飞的鹰隼都要远远避开,邪气得紧……
眼见众口异词,越说越奇,何竞我不敢再有丝毫怠慢。他知道此时陈莽荡要和各山寨首领商议合兵的细则,二寨主余独冰陪着新上山的百家枪陆亮、毒不死顾瑶等人游览山色,何竞我便要亲赴双龙口去探看一番。二弟子叶灵山放心不下,偏要一同前往。何竞我本不想再惊动旁人,但素知这位弟子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便点头应允了。
这时候天地间一片阴沉,随着一阵潮湿的山风袭来,几点雨滴便打在了鸣凤山苍翠的山岚上。“真是下雨了,”叶灵山脸上掠过一层忧色,“才到黄昏,这雨看来还要下上一阵。”何竞我瞧了一眼打在土坡上的点点雨痕,淡然道:“走后山吧,不要惊动旁人。”二人自聚义厅一路走下,便到了后山的凤尾洞旁。这凤尾洞是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势内深外窄,形如凤尾,便得了这‘凤尾’之名。凤尾洞虽然狭窄,却有进无出,洞前更是地势狭峭,仅有一条山路上下,是鸣凤山寨收藏辎重、粮草的地方。
何竞我却在洞前站住了脚步,回头道:“盈秀,出来吧!”山岩后果然转出玉盈秀窈窕的身影来,她手中擎着一柄竹伞,轻声道:“爹,我放心不下,也要去。”何竞我无奈地一笑:“是放心不下爹么?那便一同去吧。”玉盈秀脸上微微一红,却将另一只伞递到何竞我眼前。何竞我笑道:“给你二哥吧,老爹还用不着这个。”叶灵山笑嘻嘻地接过伞,道:“师尊护体神功展开,便是寻常暗器都近身不得,何况这区区雨点呢?”玉盈秀眼见他瘦瘦的身子如一只猴子般缩在伞下,模样滑稽,不由噗哧一笑。
三人才顺着山道行出几步,何竞我忽然咦了一声。玉盈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遥遥地望见山上密林间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一闪而逝。“梅道长,”何竞我叫了一声:“怎地躲躲藏藏的,出了何事?”
“嘿嘿,怕什么来什么,”梅道人从草丛中探出一张无奈而又可笑的脸孔,“还是给你瞧见了。嘿嘿,何大爷,好像是出事了!”何竞我双眉一皱:“出了何事?”梅道人将一张脸缩回草中,叫道:“你自去看看就知,可不干老道的事!嘿嘿,我老道是误打误撞碰上的。”
“何堂主,”两个鸣凤山寨兵这时如飞奔来,叫道:“出了事了。青牛山叶孤烟叶二当家的给人杀了。”何竞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急道:“叶孤烟?在哪里?”一个寨兵气喘吁吁道:“刚刚瞧见的,尸身便在陈将军所居的‘擎天堂’外。陈将军速请堂主过去。”
那晚聚会之时叶孤烟在厅上大出风头,便是玉盈秀这等与他素不相识之人见他插科打诨、言语风趣,也对他心生好感,却不料这样百般机灵的一个人却在戒备森严的鸣凤山被杀。三人心中都是一紧。何竞我深深吸了口气,道:“双龙口我是去不得了,灵山,你独自一探,可要万分小心!”
“爹,我陪二哥去,”玉盈秀眼见爹的眼内目光犹豫,忙道:“女儿对那里的形势较旁人熟悉些,又明了青蚨帮中切口,自会无事。”何竞我素知这位女儿的脾气,只得道:“便依你。可定要听你二哥的话,不要多生事端。”眼见女儿和徒弟并肩下山,何竞我又觉放心不下,走上两步,又道:“我再唠叨两句。灵山,对阵势不可强探,不必深究。盈秀,”他望着女儿,目光闪烁起来,沉了一沉,才道:“速去速回,不可弄险!”
玉盈秀觉得满腹心事都给爹爹瞧透,应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去,和叶灵山疾步下山。何竞我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大袖一拂,随着那两个寨兵向擎天堂走去。
一阵急促的琴声自雅阁内传出,那声音跳脱得如同流泉击石,飞花溅玉。单闻这琴声,便知弹琴的人心中有几分焦急。“屈指算来,双龙口之会就在明晚了,定要逃出去告知何堂主和陈将军。实在不行,也要让笑云逃出去报信!” 唤晴想起江流古在双龙口所布的怪阵便觉心中泛起阵阵寒意,一下子推琴而起,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鸣凤山。
这几日来,那四邪神中的江流古和水若清常在外间屋日夜监护。这二人一个不近人情,一个机诈百出,唤晴试着逃了数次,却都没有走出这间华丽的雅阁半步去。水若清受郑凌风之命,不住地将诸般华丽奇巧的锦衣美裙送来。虽然那些衣裳件件都精巧得让她叹为观止,但唤晴倔脾气一发,就是赌气不穿,只挑了一套贴身小衣换上,其余的就抛在一旁。水若清不以为意,仍是每日两次地将苏绣蜀锦送上数套,绫罗绸缎便在唤晴所卧的秀榻旁堆起了一座小山。
郑凌风日日忙于排兵布阵,只抽空来过看她两次。唤晴记挂笑云伤势,软磨硬泡要见笑云一面,郑凌风始终不允,只说:“灵照老和尚正给此人疗伤,这个人一身功夫稀奇古怪,所受之伤也是奇难怪症。这两天他日夜呆坐,伤势却还是不好不坏,待得双龙口之会一了,为父自会将他细细审问。”唤晴听了,更是放心不下,只是苦于无法分身去救他。
虽然才近黄昏,窗外却阴云密布,已不见一点日光透过来,唤晴的心内也是一团乌云。她掀起水晶帘走到外屋,却见江流古正自端坐在桌前,双目微闭,似是入定一般。唤晴多次瞧他这般模样,早也不以为异,但此时却见他手中摇着个黑油油的物事。她觉得奇怪,凑过去一瞧,却是一张龟壳,那上面亮莹莹的闪着层乌光,也不知是何年留下来的。(本书幻、剑、书、盟首发)
江流古的双眼便在此时睁开,双手一翻,龟壳下跳出三枚铜钱来。他低头瞧那铜钱是两阴一阳,便拾起笔来,在纸上恭恭敬敬地画了个阳爻。唤晴这时才知,这老道是在卜卦,忍不住问:“江先生,你在这里算什么?”江流古却不理她,再将龟壳轻轻摇晃,按着跳出的铜钱画了个爻。如此反复数次,才得了一卦。
瞧他望着那卦相沉思不语,唤晴不由好奇心起,问道:“江老道,这是个什么卦呀?”江流古神色似喜似忧,沉了一刻,才道:“这是散人为明晚之战所起的一卦。”唤晴听他说起双龙口之会,心也一紧,忙问:“这卦上说的是什么?” “这是‘天山遁’,昔年朱熹有大事迟疑不决,问卜后得了此卦,随即默然而退。”江流古说到这里缓缓摇头,“这不是一个好卦!”
天之苍苍,其正色耶?
何竞我仰起头来,望着窗外灰溟溟的暮色云天,忽然觉得一阵空虚。“师尊,”大弟子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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