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春天和故乡完全不同,没有樱花,没有细雨,却有着高阔的天空,如烟如雾的嫩柳。
二十八岁的伊藤光站在南石头惩戒所外的石堤上,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大眼鸡船直皱眉——人太多了,比当初上面说的要多得多,真不知道香港方面是怎么想的,竟然把这么多人都塞给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华南防疫给水部管”。
他是两年前从番号731的东乡部队派遣到广州来的,这里的“华南防疫给水部管”番号波字第8604,和731一样专门从事细菌研究。而他的任务则更加特殊,他带领的特别一课主攻一项极为机密的脑部改造计划,是军部直管的重中之重。
只可惜,两年了,他还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也许很快就能有所突破吧,毕竟香港方面给他们送来了源源不断的试验品……伊藤光看着船上那些衣衫褴褛、表情麻木、瘦骨嶙峋几不成人形的家伙们,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他不想称这些人为“难民”,他从不认为自己和这些肮脏愚昧,贪婪懦弱的家伙是同一个物种。从东北到广州,他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越来越相信父亲临走前告诉自己的那句话——作为优秀的大和民族,他正在和所有日本军人一起努力“进化”这个广袤而愚弱的国家。
他开始说服自己坚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必要的,是大日本帝国带领人类走向进化的最关键的一步。
他甚至庆幸自己赶上了这场浩大的盛事。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会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内心反复涌动着参军之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不知为何、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那到底是什么?
吉普车驶入庭院,两个下属去市里收集老鼠和蟑螂,给他带来了军部的密函。
军部对他的研究进度越来越不满,在密函中非常严厉地斥责了他,同时告诉他日军在欧洲战场的间谍弄到了一些绝密的资料,给他作为参考。
伊藤光皱着眉头打开了贴着封条、拓着火漆的绝密文件,从里面抽出一叠夹杂着英文、德文和法文的资料。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攫住了他的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将一份手书实验报告凑在灯下,发现那仿佛是荣靳之的笔迹。
伊藤光疯狂地翻阅着资料,将泛黄的纸张抖得满桌满地,又跪在地上将它们捡起,一遍一遍确认自己的猜测。
没错,这是当年荣靳之在欧洲留学时研究的课题,只有他,只有他这个级别的天才才能想出这样大胆而缜密的方案!
伊藤光低沉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几乎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时隔八年,他的老师仍然是他指路的灯塔,是他人生路上的明月,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给他送来宛如神谕的救赎!
他心中激荡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兴奋、激动、欣喜……还夹杂着某些隐秘的悸动。良久,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趴在灯下开始细细研究这些资料。
荣靳之的工作习惯非常好,实验记录和总结清晰而详细,但尽管如此,伊藤光还是研究得极为吃力。
这大约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吧,在特定的领域内,天才总有着超越时间甚至超越次元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在他们看来顺理成章易如反掌的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天堑。
如果老师在这里就好了……一周之后,伊藤光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在食堂吃饭,满脑子都是老师留下的手稿。
忽然,外面传来嘈杂的吵嚷声,一个消瘦而高大的男人被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两个盛着菜汤的木桶,以及一根扁担。
原来是负责送饭的囚徒,伊藤光只扫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吃饭,片刻之后忽然感觉那男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有点令他心惊肉跳的熟悉。
不,不可能,他没有那么瘦,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伊藤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对老师的思念已经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幻觉。
荣靳之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和他的家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中国,到欧洲或者美国避难去了吧。
否则四年前那封信为什么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味同嚼蜡地吃完一顿饭,伊藤光披上医生袍,准备回实验室再研究一会儿资料,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食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因为那声枪响太近了,似乎就发生在关押难民的监房里。
“出什么事了?”
“杀人了吗?”
“怎么在这里杀人,不会拎出来再处理吗?这下那些可怜虫们可要吓呆了。”
伊藤光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看到几名卫兵押着之前那个摔倒的男人往审讯室走去,一名士兵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大约是搜出的什么违禁品。
这天没有风,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清晰,空气干净得仿佛水洗过一般。伊藤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者那个被反剪双臂、压得几乎抬不起头的身影,在看清那张苍白嶙峋的脸之后,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样骤停了足足三五秒,之后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那分明就是他的老师荣靳之!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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