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认出了他。他们站在他面前,很是困惑。那是鞋匠。
“准确地说我是来找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鞋匠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鞋匠也以他一成不变的特有腔调讲着话。“当然,如果我准确地理解了那些话的意思,这信儿也是带给所有的少爷们的。”
迪波尔向前走了一步:
“泽高尔高先生,我的母亲怎样了?”
鞋匠提着灯,握着手杖,慢慢地把身体转向迪波尔。他点头的动作好像在感谢一个关切的问题。
“有爵位的夫人,”他满意地说,“与周遭的事情相比,一如既往地好。晚间,她的状况无可否认地好转起来。下午时候,她看上去似乎还很虚弱。她曾那样的虚弱,以至于五点左右,普洛高乌艾尔少爷找人把我叫到有爵位的先生们的家里,一旦有任何需要时让我可以在那里待命。我想说,普洛高乌艾尔少爷以极大的自我奉献精神,一整天都在照看他生病的母亲,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她的床榻,一直在看着她。下午,有那么一刻,有爵位的夫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普洛高乌艾尔少爷有机会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找我。我一直在那里候着。他把一只手指压在嘴上,然后摆摆手,表示那令人伤感的事情正在临近。但是,晚上突然发生了令人欣慰的转折,神显然又将健康还给了有爵位的夫人。”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感谢上帝。”
他把提灯放在身旁的地上,两只手都握在了手杖上。
“这是一个舒适的夜晚。遗憾的是,行走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了。但是,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恳求打动了我,让我无法拒绝。他提出,由他出钱雇一辆车送我过来。但是我宁愿步行。因为以我卑微的地位,我更适合走路。耶稣的圣徒们也总是自己行走。虽然这样一来,这消息也许迟了几分钟才被带到,但是与永恒相比,几分钟又算得了什么呢。”
“您带来了什么消息,泽高尔高先生?”迪波尔问。他已经浑身战栗:?“您快说啊。”
“遵命。”鞋匠慢慢地说,好像一架机器,运行起来人力便无法再将其阻止。“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洁净的时刻正在临近。特别是对少爷们而言。我的恩人,上校先生回家了。”
“上校,”迪波尔问,他的手向空中抬了起来,“什么上校?我父亲吗?……”
鞋匠频频点头。“他对我还是那么仁慈,”他满足地说,“当他在勤务兵的陪同下全副戎装地走进房间时,屈尊跟我说了几句话。‘老刽子手,’他说,‘你来我这儿找什么?’他仁慈地将这些话说与我听。上校先生是在暗示我得到的洁净。少爷们需要明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要上校先生肯跟我开口,就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了,根本无所谓他说的是什么……重逢的喜悦把有爵位的夫人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有机会得以听到他们的对话。在令人感动的问候之后,有爵位的夫人问上校先生:‘那块金腕表被你丢在哪里了?’上校先生回答了很久。我不认为在少爷们,特别是在迪波尔少爷面前重复那回答是合宜的。劳约什少爷立即来找我,恳求了很久,让我把这个好消息捎给少爷们。他再三嘱咐我提醒迪波尔少爷,不要忘了那副马鞍。”
迪波尔开始大笑起来,把两只胳膊抬起在空中。他走了几步。“我爸爸回家了,”他大声喊,“阿贝尔!我爸爸回家了。”停下来后,他揉搓着额头:?“完了,完了。你听到了么,阿贝尔?”
鞋匠注意地四处张望。“我的儿子埃尔诺,”他声音粗钝地说,“大概跟老师们在一起吧。”贝拉朝楼上指了指。烛光从窗户透出来。迪波尔走到鞋匠面前。“您的儿子埃尔诺是叛徒。”他静静地说,“您小心点他。您知道叛徒会有怎样的命运。”
“是的,”鞋匠点点头,“子弹。”
“马鞍,”贝拉大喊,“地球仪!只要是能带的都要带走!”
低处的山谷里已经开始有朦胧的灰暗。鞋匠拿起提灯,迈着并不犹豫的步伐走在前面,向那间房子走去。他走上楼梯,就像是认得这里的路。在他们的踩踏下那楼梯承受不住地嘎吱作响。他径直朝房门走去,把巨大的牧人手杖靠墙放下,把灯小心地放在门口,然后他打开了房门。鞋匠的儿子坐在桌子旁,头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上。他穿着黄色的燕尾服,火焰一样的红色假发向一侧滑落在额头上,那是演员送给他的。有那么一会儿,鞋匠就平静地站在原地。然后,他一瘸一拐地、坚定地走进房间,弯下腰,从地板上拾起手枪,仔仔细细地察看,之后把它扔在桌子上。令人吃惊的是,他神色轻松地搬起儿子的身体,用两只手臂将那身体水平抱起,然后他朝那脸庞低下头,脸上露出亲密无间和请求原谅的微笑。他轻轻地说:
“请你们看:他在演戏。”
他看着那面庞,摇晃着头:
“早在孩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表演狂热地喜爱。”
他把他抱到床边,把他放平躺下,用两只手指合上他的双眼。与此同时鞋匠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就像他不想破坏一个有趣的玩笑。阿贝尔的嗓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尖厉的叫声。鞋匠跛脚走到他跟前,用手掌捂住他的嘴,然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阿贝尔从头至脚都在抽搐的身体按在了椅子上。之后鞋匠轻轻地说:
“让我们不要吵醒他。请先生们自己带好马鞍。我们最好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城里。”
鞋匠拿起马鞍,撂在迪波尔的肩膀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地球仪塞给了贝拉。然后他把手杖和提灯递给阿贝尔,用建议的语调轻声对阿贝尔说:
“好心的先生,可否请您走在前面。天已经开始灰暗,路上满是坑洼。”
他用手臂抱起那副躯体,慢慢走下了楼梯。大门的微光下站着房东和几个仆人,他们的脸全都被映成黄色注。当手臂上托了男孩躯体的鞋匠出现时,他们全都向后退去。鞋匠不满意地锁紧了眉头。
“嘘!”他轻声地说,眨了一下眼睛,“请让开一下。”
他径直穿过院子。扛着马鞍的迪波尔和双手抱着地球仪的贝拉跟在他的身后,跑得一步一崴的阿贝尔落在了最后,他的手里拿着鞋匠的提灯和牧人手杖,那只手杖有他的两倍那么高。鞋匠用他强壮的手臂托着那躯体,把它在身前举得很高。他快速、稳健地迈着他跛着脚的步伐;他们吃力地跟在他身后。贝拉的令人发寒的哭泣已经变为了抽噎。从院子外他们拐上马路的地方,他们看到富尔察餐厅的窗户灯火通明。哄笑声和歌唱声弥漫进冰冷的寂静里。阿贝尔听出有基津达伊的声音。这是一段下坡路,阿贝尔疾走两步来到鞋匠身边,举起灯为他照路。每一刻,天色都在暗起来。低处的山谷里,有很多尖塔和屋顶的城市已隐约可见。在一个下坡的拐弯处,他们停了一会儿。鞋匠低声说着话。他们在那儿听着,牙齿抖得打架。鞋匠低下头,俯向那面庞,他那好似钢丝做的假发一样的头发蓬乱地四处支棱。他低声自言自语,以至于他们都没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发了,快速步入了山谷。每前进一步,他们看到的城市的景貌都像图画般变得愈加清晰,仿佛他们是在演出台的沉降梯上,渐渐落入帷幕之下。他们已经走到城市的街道上,鞋匠一瘸一拐,鞋子在石子路上踩出忽轻忽重的节拍。整条街上再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只有鞋匠的鞋子踢踏作响,以及贝拉有节奏的抽噎声。
(终)
注 这里指这几位老师也都醉了。
注 暗指他们脸色煞白,因此才会被光映照成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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