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斗结束之后,谷仓人还没有来得及集中起来,谷仓哥哥就在黑夜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自己的伙计。和他一起的还有紧跟他寸步不离的周立通。他的离去也许意味着古金场的和平与安宁。因为他不想让自己人知道他们的金掌柜已经身负重创,更不愿因此而酿成一种祸患——每个久经金场的人都能预见到的那种血流成河的人祸。不错,这就是他要快快走出古金场的原因了。
他们沿着积灵河溯流而上,钻进积灵河东侧那个和黄金台上的石窑同样幽深的响水洞里,用清泉洗涤伤口,再挖一把紫叶草裹缠右手。那草是老天赐给生灵的神奇物,止血止疼,消毒消肿。之后,继续走路。黑夜蒙蔽了他们,也麻醉了他们。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积灵川。这地方是唐古特古金场最繁华的所在。几排牢固的石头房子里住着金场管理所的人,还有国营和私营的商店,主要向淘金汉出售日用杂货、黄酒香烟。离石头房子不远,隔着一片四季常青的杉木林,依傍积灵河坐落着一些土坯房,一看房屋东倒西歪、破烂不堪的样子,就知道它们的主人只想临时凑合,不打算长期居住。土坯房是淘金汉们自己盖的,里面住着一些愿意来金场陪伴男人的女人。这些女人有的是金掌柜花钱给自己雇来的;有的却没有固定的主儿,只要能从淘金汉身上抠出几星金子,她们乐意奉献一切,也乐意接受一切人的奉献。她们在古金场创造着人间气息,给淘金汉们煽动着另一种欲望之风。大概也是由于黄金的作用,杉木林那边的金场管理所对她们视而不见。
积灵川离可以走出古金场的唐古特大峡只有十多里路,但谷仓哥哥已不想继续赶路了。他觉得浑身一阵困乏,四肢拼命下坠,有些前脚提不起后脚的感觉。他招呼周立通停下,立在一间面朝积灵河的土坯房前,用脚轻轻踢门,一连踢了好几下。周立通喊道:
“你没见铁猴把门么?”
谷仓哥哥其实早看见了,他只是想踢,似乎多踢几下也是一件快意的事。“铁猴把门也得歇歇,实在走不动了。”他说着,左手抱着右手,抖抖索索扭转身子。周立通殷殷勤勤拉住他坐到门边墙根下用来当柴烧的一堆茅草上,从身上摸出一个酒葫芦来:“喝!暖暖身子压压惊。”
淘金汉中没有不喜欢喝酒的。谷仓哥哥喝进去的是酒,吐出来的是往事和惆怅:“你知道么?我和她……”
“知道。前年你一个人来金场碰运气,粮食吃完了,要饭要到她门上……”
“不对。我是冻僵在路上了,她把我弄进这间房子里,用眼睛给我暖身子。咳!那眼睛,两团火,天越黑,它就越明。”
酒没了,眼前的迷茫也没了,八月河川的早晨是清亮清亮的。清亮的岚光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蓝底白花衫子的妹子挑着一担水从那边走来。谷仓哥哥急忙站起,精神大振。
“你先走吧!今儿我要在这妹子炕上歇哩。”他朝周立通挥挥手。
“你连妹子的门槛也迈不进。”周立通激他。
“金子手里攥,不怕她不让我进。金子,金子,女人的身子。”酒的作用使谷仓哥哥挺了挺胸脯。
“有金子你也不敢,这妹子是围子人的。”
“你说我不敢?天王老子的干女儿我也敢。”
“眼见为实。”
“好!我今天叫你长长见识。”
周立通伸出了右手,他伸出了左手,两只巴掌一声响,条件是周立通提的:如果谷仓哥哥敢去抱住这漂亮妹子亲一口,那块砂金就全都归他。这时,妹子正好过来。谷仓哥哥上前拦住,涎笑着呆望。妹子水眼一闪,知道遇了邪,连忙将一担水放下,想快快回避。谷仓哥哥如狼似虎地扑过去,用一条胳膊将她搂住,看她左右挣扎着,便又倏然放开,嘿嘿嘿地傻笑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对周立通摇摇头,红着脸叹气。
“算了,妹子不愿意,妹子不认识我了。”
“不能算!”
“有本事你来。”谷仓哥哥拍拍自己的棉衣,“金子押上啦!”他看周立通不动,便脱下棉衣扔到地上。
周立通顿时感到一阵紧张,犹豫了片刻,捏起拳头给自己壮壮胆,猛跳过去,从后面抱住转身就要逃走的妹子,吊长脖子,瞎猪滚泥般地将头探来扭去,也不知亲在了哪里,听到叭的一声响,便松了手,返身跳过去,一把揪起谷仓哥哥的棉衣,将里边的一块补丁哗啦撕开:一眨眼,那块用棉花裹着的砂金就揣进了他的怀里。妹子看着有点纳闷了,想恼又恼不起来,呆愣地望着这两个可憎可笑神经又有点毛病的怪人。谷仓哥哥憨憨地笑起来:他们不过是趁兴耍笑,吃辛吃苦、担惊受怕弄到手的金子,哪能就这样移了主儿呢!大不了分给他一少半。可周立通却是个不会耍笑、实实在在的角色。他丢下女人和伙伴,也丢下了全部的义气和友情,转身就跑。等谷仓哥哥醒过神来大步撵过去时,他已经消逝了。土坯房那边的杉木林为周立通做了半路剪径的同谋。
“立通!立通!”
这急切忧虑的喊声先把谷仓哥哥自己喊懵了。他一屁股坐在杉木林边,用一只手又撕头发又捶胸。捶够了,一蹦子跳起,就要追,一侧身,见妹子立在身边。他愣了。她却在用眼睛微笑。好眼睛,水色荡漾,勾男人的魂儿只需轻轻一晃。他不由地平静了许多,想给她说几句歉疚的话,可词儿一时卷不上舌头,急了,便又开始捶自己,捶了一下,第二下就用错了手。他哎哟一声,抱着右手原地跺脚。痛苦非常适时地让他清醒了许多:好一个出人头地的金掌柜,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做作的强悍,在众人面前假装的天地不怕的派头,一时半会的勇武,统统都被迅速剥去了。原来,赤裸裸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把冒险当乐趣的真正的淘金汉。他之所以离开大家,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有了金子。既然古金场对他的厚爱被他看做了撵他回去的信号,他何苦要为了别人、为了黄金台把性命搭上呢!金场上的人命说丢就丢,一个懦夫呆汉是没有理由陶醉于危险之中的。可现在,身子残了,金子也丢了,剩下的就只好交给时间和命运了。人们都说,团伙里昧了金子的人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惩罚。那么,对他的惩罚是已经降临了,还是正在半路上向他悄悄遁进呢?往后,他的那些伙计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在村里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小伙,纠集乡亲们出来闯荡金场,他又是掌柜的,他是无法摆脱这种牵挂的。
他任凭妹子扶住自己因眩晕几欲摔倒的身子,任凭她捧着自己断了两根手指的手去惊骇无主地吹拂凉气,又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胳膊离开湿润清新的林带边缘,走进了她那间土坯房。
谷仓哥哥斜靠在被垛上,像个娃娃,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给自己换药。妹子家也有紫叶草,而且是晒干后碾成面的,混杂着消炎粉和不知从哪个神庙撮来的香灰。野草拌家药,再加一点祈求神明福佑的虔敬,这就成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愿望。她将这愿望厚厚撒上一层,再拿出一块白布来小心翼翼地包扎,手儿绵软冰凉,不时地撩起睫毛瞟他一眼。谷仓哥哥一个大男人,即使浑身创伤,也没有他痛苦的份了。
“你碰上强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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