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吃完晚饭后,西尔维做了要带的午餐,我们把闹钟定在五点,很早就睡觉,衣服也没脱。尽管如此,西尔维还是不得不强行把我弄醒。她捏我的脸颊,拉我的耳朵,然后把我的脚放到地上,抓着手拉我起来。我又坐回到床上,倒向枕头,她发出笑声。“起来啦!”
“再睡一分钟。”
“不行!早餐准备好了!”
我蜷缩在被子上,抱住暖意和睡意不放,可它们像轻雾似的从我身上散去。“醒醒,醒醒,醒醒。”西尔维说。她抓起我的手,轻轻拍打,揉弄我的手指。等暖意不再充足、睡意不再浓时,我坐了起来。“好姑娘。”西尔维说。房间里黑乎乎的,即使西尔维开了灯,依旧显得晦暗阴沉,昏昏欲睡。耳畔传来鸟儿的鸣叫,尖锐粗粝,像火星子或冰雹般刺人。就算在屋内,我也能嗅出风有多凛冽。那种风带来杉树的麝香,把湖的冰冷气息传送到每个角落。外面无一物——没有木柴的烟火味或燕麦的香气——透出人类安适的迹象,若走到外面,我会浑身难受。时近11月,离破晓尚早,我不想离开我的床。
“来吧,露西。”西尔维说着,抓起我的双手,把我向门拉去。
“我的鞋。”我说。她停下,依旧握着我的手,我把脚伸进鞋里,可她没有等我把鞋带系上。
“快点,快点。下楼啦。”
“我们非得这么着急吗?”
“嗯,嗯。我们得赶紧。”她打开活板门,在我前面走下楼梯,仍拉着我的一只手不放。她在厨房稍作停留,从平底锅里盛出一个鸡蛋,放在一片面包上。“来,这是你的早餐,”她说,“你可以一边吃我们一边走。”
“我得系上鞋带,”我冲着她的背影说,她已往屋外的门廊走去,“等等!”可纱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我系好鞋带,找到外套并穿上,然后跑出去追她。
草结了霜,呈现青灰色。路面冻得很厉害,我每踩一脚就清脆作响,房子、树木和天空漆黑一片,分不出彼此。一只鸟啼啭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刮擦锅子,后又寂静无声。寒冷、匆忙和饥饿所造成的不适,让我放弃了所有知觉,深深蜷缩进自己体内,依旧昏睡不醒。最后,西尔维出现在我跟前。我把手插进口袋,歪着头,大步流星,和她一样,我犹如她的影子,之所以在她后面移动,只是因为她在动,而非是自己的意志决定了那步伐,决定把手插进口袋的动作和歪着头的姿势。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既不需要意志,也无须付出努力。我在睡梦中行进。
我跟着西尔维往岸边走去,一切祥和、自在,我心忖,我们是一样的。她亦可以是我的母亲。我蜷起身子,像未出世的婴儿,就睡在她的身影里。
我们来到岸边,西尔维说:“在这儿等一下。”她朝离水不远、长有树木的一处地方走去。几分钟后,她回来。“船不在之前我放的地方了!”她说,“哦,我们得找一找。我会把它找出来的。有时需要花点时间,但我每次都能找到。”她爬到一块从山边凸耸出来、快与水面相接的岩石上,左右眺望湖岸。“我相信就在那儿。”她从岩石上爬下来,开始往南走。“看见那些树了吗?我以前有一次找到它时,就在那样一个地方,用树枝盖得严严实实。”
“有人试图把船藏起来。”我旁敲侧击地说。
“亏他们想得出来!我每次都把船放回原来找到的地方。我不在意别人用不用。你知道,只要别把船弄坏就好。”
我们朝有一片桦树和杨树遮挡住一个小水湾的地方走去。“这该是个藏船的理想场所。”西尔维说,可船不在那儿。“别泄气,”她说,“我们来得那么早。不会有人已抢得先机。等一下。”她走入林中。在一根倒落的圆木后,一丛茂密的矮生松树后面,有一堆大松枝,夹杂着杨树的枝杈、棕黄的松针和树叶。零星处露出柏油帆布的边缘或一角。“瞧那个,”西尔维说,“有人花了不少功夫呢。”她踢开树枝,直至有一边油布和划艇的形状尽显无遗。接着,她抬起船舷,把船翻过来,压在树枝堆上。她用力拉扯先前铺在船下的油布,直至找到船桨为止。她把桨塞在座位底下。当我们推着船在松针间行进时,船发出浑厚、激昂的声响。它硬生生擦过几块大岩石,接着拖行过沙地。我们推船下水。“上去,”西尔维说,“快。”我爬了进去,坐在一条狭窄、开裂的木板上,面朝湖岸。“有个男人在冲我们吼叫。”我说。
“噢,我就知道!”西尔维迈出长长的两大步,把船推出去,然后,一手按住一边的舷缘,连跳带拽,跃入船内。船颠簸得吓人。“我得坐在那个位置才行。”她说。她站起,转身,弯腰抓着舷缘,我从她身体底下和开立的双腿间钻过。一块石头激起水花,离我的脸仅有咫尺,又一块咯噔落入船底。西尔维抡起一支船桨,掠过我的头,将它固定到桨架里,弓身,奋力把我们划离岸边。一块石头从我手臂旁飞过。我回首,望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穿着及膝长靴、黑裤子和红格子夹克。我看得出他戴了一顶扁塌塌的毡帽,渔夫在上面缀以怪诞的小亮片、羽饰和锋利的鱼钩的那种。他的声音里怒气冲天。“且别理他。”西尔维说。她又划起桨,我们到了别人追不到的地方。此前那名男子追我们一直追入湖里,到水淹至他的靴帮上沿才罢休。“大姐!”他喊道。“别理他,”西尔维说,“他总是那样。如果他以为有人在看他,只会更来劲。”
我回身望着西尔维。她摇船的动作有力而轻松。到了离湖岸约一百码处,她掉转船头往北。那名现已回到湖滩上的男子仍在大吼大叫,气得跳脚,并朝我们投掷石头。“真是可怜,”西尔维说,“总有一天他会心脏病发作。”
“这想必是他的船。”我暗示说。
西尔维耸耸肩。“或他也许只是个疯子,”她说,“我可不打算回去找出究竟。”我们险些被抓,她的平跟船鞋进了水,外套下摆湿了,她不为这些所扰,镇定自若。我不知不觉心生好奇,这是不是就是她回家时口袋里有鱼的原因。
“你不冷吗,西尔维?”
“太阳快出来了。”她说。指骨镇上方的天空黄灿灿的。几缕细长的云彩闷燃着,焕发出无比柔和的粉红色。后来,太阳投出一道悠长的光柱,翻过山,接着又一道,像一只长腿昆虫,撑开四足,破蛹而出,随后现身在黝黑的山顶上方,毛发直竖,火红而不可思议。一个小时后,它会变成平凡的太阳,用温和、不带感情的阳光普照一个平凡的世界,想到那儿,我松了一口气。西尔维继续划桨,有力而缓慢。
“你不会相信,有多少人住在这外头的岛上和山上,”西尔维说,“我敢说有一百人。或更多。有时你会看见树林中升起寥寥炊烟。那儿大概有间木屋,里面住了十个小孩。”
“他们光是打猎和捕鱼吗?”
“主要是。”
“你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吗?”
“我想我见过,”西尔维说,“有时,若我觉得看见了炊烟,便会朝那儿走去,几次,我确信身旁有小孩。我几乎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噢。”
“那是我口袋总装着饼干的一个原因。”
“原来如此。”
西尔维将船划过金光闪闪的水域,顾自微笑。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以为我疯了。有一次,我试图逮住一个。”她笑了起来,“你知道,不是设陷阱,而是用棉花糖诱他出来,这样我就能见到他。如果再来一个小孩,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的确见过有人。”
“我只是把棉花糖插在一棵苹果树的枝丫上,连续几周几乎天天如此。然后我坐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那儿还有一级门阶,两旁长了丁香花。当然,屋子本身已于多年前陷落进地窖里。我就坐在那儿等,可小孩没来。我略感放心,”她说,“那样的小孩,说不定会用爪子抓人或咬人。可我真想看他们一眼。”
“那儿在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对吧。”
西尔维含笑点头。“如今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你会有更好的运气。至少我们不必赶时间。之前为了你和露西尔要准时回家,真教人为难。”
西尔维划啊划,我们在湖水的拍打和推挤下吃力地徐徐而行。西尔维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我的目光不时越过船舷,盯着浑浊透光的上游水面,像玛瑙一般幽晦蒙昧。我看见鸥鸟的羽毛和鱼儿的黑影。晕黄的天空落下破碎的倒影,溢过一个接一个水波流转的浪尖,像泼洒在丝缎上的光一样。鸥鸟飞入云霄,到依稀可见时依旧白洁无瑕。往东,山峦隐没。往西,群山矗立在和煦的阳光里。破晓及其喷薄的态势,总令我想到天国,一个我向来清楚自己不会安逸舒适的地方。它们教我想起外祖父的画,我一直把那些画看作他对天国的遥想。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带到这个冷冽、受月亮引力作用的湖泊,把我们拖在未来的他身后,一如他画在五斗柜上的婴儿。他们的衣饰漂浮在某种永恒的水流中,也许是会把他们从那涂了彩釉的天空中吸落下去的旋涡边缘,他们被剥光了衣服、尖叫。西尔维的桨激起团团旋涡。她把几片树叶按入水中,让一根羽毛蜷曲成螺旋状打转。使我们微微往湖中央偏斜的湍流,是河的引力,不是旋涡,但我外祖父的最后一次迁徙让他落脚在了湖底。西尔维的船似在沿着每道浪的西侧滑行。我们会兜一个圈子,永远到不了岸,倘若有旋涡的话,我心想,我们会给拖进下面更黝黯的世界里,别的声音会灌入我们的耳朵,直至像在其中找到了曲调为止。水的景象会侵入我们的视线;水的滋味会侵入我们的脾胃,松解我们的骨架。我们会了解那个地方的季节和习俗,仿佛别无其他。试想,我的外祖父多少年来靠在普尔曼氏客车的卧铺上,透过一扇蓝色的小窗凝望初晨。他也许会看见我们,以为又是梦见在笔下的天空里惊飞却轻盈的幽灵,浮游在一种不可触知的元素里。当我们的黑影掠过后,他也许会看见沐浴在日光下的月亮,一块无颚、内嵌的碎片,将之视为他在玻璃上的倒影。当然,他在数英里外,数英里外的南边,桥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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