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只是略微弯了弯唇,没有说话。比起石头,烧溶的铁水杀伤力是惊人的。不过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居然是他的皇后所想出来的。
长恭觉得自己的军队已经陷入了一种困境,只听见周围马蹄轰鸣,前几波攻城的骑兵很快败退下来。奔逃回来的人马,几乎所有的马匹上是空的。在她的身边,还不断有士兵被弩箭射死……她明白,再继续下去的话,折损只会越来越大,不得不在心里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长恭,我军要立刻回撤!”恒伽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身侧传来,她一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两人目光短短交接一瞬,恒迦也立刻明白了她的决定。
就在她准备发出命令的时候,周军的进攻却忽然停了下来。
暗红色的夕光仿佛泼墨的鲜血,将天空染成绯红一片。千万只归鸟振翅飞起,掠过头顶,洒下一片喧嚣的寂静。悲风卷起木叶,呼啸着扫过惨烈的战场,然而在长恭的眼里,一切都空无颜色。
在她的身边,齐国上千名士兵的尸体,倒在宜阳城外。血,流出后,很快凝结,变成了黑紫色。那些地上流淌的血被冷风冻结起来,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这时,她发现自己队伍中的士兵脸上开始变了色,顺着他们的目光,她抬头望向了城墙上。
周国人开始处置被他们捉到的齐军军队的俘虏。他们强迫被俘的兵士每排十人,跪在城头上。
“听好了,你们之中谁要是投降我们大周,本王就立刻放人!”宇文宪手提长刀站到了他们的身后,浑身散发着凛凛杀气。
那跪着的十名士兵默默低着头,恐惧表现在他们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睛里。但面对城下的同伴们,他们没有一个求饶,紧紧地闭着嘴,一声不坑。
宇文宪似乎有些恼了,揪出了其中一个士兵,怒道,“你,只要你求饶,本王就放你回去!”
那士兵的脸色变得煞白,却更紧的咬住了嘴唇,死活不说一个字。
“好,你也算是个汉子!”宇文宪的眼中掠过了一丝赞赏的神色,忽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砍下了他的脑袋!鲜艳的血喷洒在城墙上,犹如红光四射,也灼伤了所有齐国人的眼!
长恭紧握双拳,眼里窜动着的濒临爆发的狂怒火焰几乎快将面前的一切撕碎,深深的仇恨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她只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全都喀喀作响,好象寸断一样的剧痛。
那些……都是她的同伴啊……
剩下的士兵们开始微微颤抖,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如果不求饶,下场就会和他一样!”宇文宪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果然都是有骨气的人。”一直冷眼旁观的宇文邕忽然开了口,“不过,有时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们难道不想回家?不想回去和父母妻子团聚?不想享受天伦之乐?想要这一切其实很简单,只要投降,你们就能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这些征战在外的士兵们来说,是个多么温暖的存在,可此时此刻,这又是多么残酷的字眼。他们都很害怕,都想回家……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违背的信念。信念是什么?信念就是在生死关头,离成功最近的关头,离幸福只有一步的关头,即将失败的关头,即将失去生命的关头……永远都无法背离的东西。
所以,即使再也回不了家,也绝对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
他们认命的闭上了双眼,带着绝望的神色,颤抖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一闪,做了一个手势。只见几名周军士兵上了前来,扬起大刀,逐个砍掉他们的头颅,然后,他们把无头的尸体一个一个推下城墙。
一排俘虏被杀完,又有一排俘虏被推了上来。同样的没有一个人求饶。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了一阵低低的鲜卑语的歌声,隐隐约约飘进了宇文邕的耳中,他的心忽然狂乱的跳了起来,这个声音……他有些失神的望向了那戴着面具的年轻将军,心里微微一动,眼前却不知为何蓦的浮现出了很多年前草原上的光景。
一瞬,只是一瞬而已。
天是冷的,却冷不过歌声中沉沉的伤痛。众人先是震惊的望着唱歌的兰陵王,然后就听到斛律恒伽也低低跟着唱了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又一个,好像受了感染一般,城下几乎所有的士兵们都在低低吟唱着这首歌谣,清越中带着沉重,激昂中夹杂着悲凉,有着金戈铁马的豪壮,又有着花落水流红的清愁,似诉凌云之志,似抒离别悲怆,那仿佛浸了泪的悲凉漫天遍地,仿佛是为同伴们送上的最后的挽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万物都好象步入一个沉眠的空间。忽而高昂,忽而低吟,那歌声似乎把士兵们带领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那时花香漫长,流光交错。花野上徐徐浮漾着阳光,既温柔,又似乎母亲用细嫩的手掌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脸颊。心中无尽的伤痛仿佛都可以被歌声的奇妙安慰感所抚平。
那些即将赴死的士兵们脸上的绝望渐渐消失,随之取代的却是一片平静和骄傲。
虽然他们回不了家,可是,他们却是为了守护着自己的家人而死……这是他们的故土,是他们的家园,是他们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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