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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伍谷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老尼的到来让他突感有了依靠。这是儿女见了母亲的感觉。有了依靠伍谷就哭得更伤心,他的哭声惊天动地,穿石裂帛,直上云霄。

“业障啊!”老尼一声长叹。她怕伍谷婆婆的棺材。但怕有什么用呢?怕什么来什么。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老尼把伍谷抱起来。这时她仿佛在抱着儿子,永远十岁的儿子,永远十岁的宇文禅师。

“儿啊!”老尼失声痛哭。老尼坚信,伍谷就是她和宇文士及所生的儿子宇文禅师。一百年了,兜兜转转,儿子终于转世来了。

老尼背着伍谷婆婆,抱着伍谷木木下山。到了山下那间令她害怕的小茅屋,她点了伍谷的睡穴,把他抱上床。然后推开那面常年锁着的房门,赫然就看见了那具满是灰尘的棺材。老尼把伍谷婆婆放了进去,然后到柴房烧了开水,为伍谷婆婆洗脸、擦身、装殓。以前,是伍谷婆婆服侍老尼,现在是老尼服侍伍谷婆婆了。

装殓完毕,老尼便为伍谷婆婆做法事,她要亲自为自己以前的侍女高歌一曲,送她上路。

老尼念了《地藏经》,念了《往生咒》,她要让伍谷婆婆明白何谓因果,以破迷开悟,还消业障;念了《阿弥陀经》,祈求佛力加持接引,让伍谷婆婆往生西方极乐。香烟袅袅,香烛明灭,老尼让一种难言的悲苦弥漫如烟。

做完这些,老尼才意识到,伍谷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孤苦伶仃了。而自己行将就木,伍谷无依无靠,将来不知谁来抚养。她想到了苍岩山顶上那昏死过去的少年,依稀以为他就是。在山顶上,老尼听风辨息,知道谁还活着,谁已被黑白无常勾了魂去。一百多岁的人了,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山魅、树精一样的感觉和预感屡试不爽。

老尼背上酣睡的伍谷,再次向山上飞。

山上已经有人在打扫战场了,他们是福庆寺的僧众和官府的衙役。

福庆寺的僧众慈悲为怀,首先在山上展开了救治。而在此之前她们在主持的带领下,齐唰涮一片垂立寺门。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她们面对传来厮杀声的方向,高声唱诵,一脸慈悲。烟火迷茫,香火弥漫,风光壮美的苍岩山,一边是凡世的纷争,一边是为了摆脱这纷争而设的空门,虽近在咫尺,但仿佛两重世界两重天。其实就是两重世界两重天。人生了贪嗔痴等烦恼,造了杀盗淫妄种种恶业,这也是因,也是果。但谁能破迷开悟呢?

世上没多少人能开悟。

开悟了,也就成佛了。

一场大战,“八常侍”之中只剩下了“八面来风”王毛仲、“二郎担山”钟然、“三羊开泰”哥舒夜、“五颜六色”涂凤和“七上八下”党凌。初入江湖的师兄妹凌风昏迷不醒,李雯生死未卜,而那天下第一痴情的女子韦芷则危在旦夕、命悬一线。

老尼首先找到了凌风。她把凌风扶起,看见凌风俊朗的相貌中包含憨厚,放心了。伍谷以后有了依靠了。老尼用枯瘦的手指弹琴一样在凌风的穴道上弹了几下,凌风悠悠转醒。

“三娘!”这是凌风醒来的第一句话,然后扑向李雯,把她抱起。

老尼摸了摸李雯的脉,摇了摇头。这女子挨不了几天了。

凌风那一声悲怆的呼喊撕心裂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带她来闯荡这险恶的江湖。恨自己为什么要带她上山。这时他突然顿悟了师妹往日对自己一颦一笑那种默默的情愫。往日不开悟,现在开悟。

可迟了。

凌风眼中有泪,缓缓下滑。

老尼最后找到了韦芷,摸了摸韦芷的脉门,又摇了摇头。这女子也挨不了几天了。一尸二命,怕是业障更重。老尼看着韦芷隆起的肚子,悲悯之中,尽带悲怆。

福庆寺僧众和官府衙役把生的死的统统搬回了福庆寺。死的在一个偏殿里暂放,伤的则放在另一房子里救治。生死各不搭界。不会有厮杀了。暂时不会有了。

凌风整天枯坐在李雯的身旁。他已经看到了不少鬼怪魅影在李雯、韦芷身边像烟一样飘。他拼命赶,可就是赶不去,赶不去啊。后来,他累了。他握着李雯的手,感觉李雯在一点一点离他而去,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有百年武功修为的老尼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透入骨髓的痛一夜之间让这小小少年胡子疯长,形销骨立。

老尼点醒了伍谷。她不能让他睡了。她要让他早一点知道人世的痛苦和苦难。人世就是痛苦和苦难。

醒来的伍谷就看到了仿佛睡了的李雯、韦芷和像吟曲一样呻吟或者强忍痛苦的“八面来风”王毛仲、“二郎担山”钟然、“三羊开泰”哥舒夜、“五颜六色”涂凤和“七上八下”党凌等大内高手。

“娘子!”伍谷过去拉着李雯的手,他不知道李雯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他看见李雯美丽的脸庞好象带着浅浅的笑,浅浅的笑中有两行泪痕。

饱经战乱沧桑的老尼,不知自己是残忍还是什么。

几天过后,韦芷、李雯终于香消玉殒。

这一次的水陆道场是福庆寺有史以来最大的水陆道场。福庆寺的所有僧众能动的都出动了。韦芷、李雯和“八常侍”中的“一锤定音”张无奈、“四平八稳”唐突、“六六大顺”归翼等人在香烛的恭送下,在福庆寺僧众《地藏经》、《往生咒》以及《阿弥陀经》的焚唱声中,一路远去,各寻归所。

韦芷、李雯和伍谷婆婆同一天下葬。伍谷婆婆居中,韦芷、李雯分列左右。然而就在李雯的棺材被封在墓穴的前一刻,凌风一声大叫,喷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

李雯的棺材顷刻红了半边。

而伍谷这时才发觉婆婆不见了。他喊要婆婆,可墓穴一封,自此生死两茫茫,幽明永隔。

凌风一睡就是三天。三天后老尼推血过宫,让他醒来。旧的凌风死了,新的凌风诞生了。凌风自此脱胎换骨。

老尼和福庆寺的僧众自此便经常看到一个形销骨立、沉默寡言的少年带着一个小孩在山间游荡。他们掏鸟窝,挖地鼠。然而他们常去的总是韦芷、李雯和伍谷婆婆坟边的山坡。

雪化了。

韦芷、李雯头七①的那天晚上,凌风双目无神,一宿未睡。那凄凉的夜晚,淡淡的星光照着这个凄楚的少年。景物依旧,人已非昨,凌风闭眼便是李雯的影子。好几夜,晓雾弥漫,随着雾气他看见李雯像一张纸一样,从门缝挤进。进来后又恢复了原型。李雯依然是那么美。她径直走到凌风床前,坐下来,用手抚摸着凌风一夜之间消瘦的脸庞,双目含泪,哽咽无语。可李雯却像一片云,一缕烟,凌风想抚,可总抚不住。每当寅时时分,福庆寺报晓的鸡叫声起,李雯便会惊惶失措地起来要走,但总是依依不舍。到了门口,复又变得像纸一样薄,从门缝出去。凌风追出去,可总追不上。李雯总是脚不点地地走,最后,凌风只见群山依旧,荒烟依旧。

天一明,凌风就杀气腾腾到处找那只乱叫的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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