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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办手续;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虽然与革命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但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各位官员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式、利落,撩袍、抖袖、趋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地打听他姓氏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话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压根儿就不动违禁品,好模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当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得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倒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只是,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3)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相,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担心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2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画”,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记得有个洋人,名字叫桑德森,起个中国名叫桑春城,外号“桑砍头”,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同时,这家伙也是个“堂腻”,天天下晚来我这儿泡澡,就喜欢找人穷聊,中国话说得好,就是带点广东鸟语的味,骂起人来也厉害,南北大杂烩,可多半时候还是挺斯文的。整个华界的澡堂子,大概齐就这么一个西洋“堂腻”,还让我给赶上了。这家伙身上白得活赛白条鸡,胸口一大片红毛,围条大毛巾,往榻上一坐,老是拉着别的客人跟他喝茶,就着葛沽萝卜和五香果仁,跟着就是问东问西的一通海聊。有时聊得高兴也请人吃饭,他的口味杂得很,门口几家菜馆轮着叫,什么咕老肉、糖醋鱼、赛螃蟹,有一次看见隔壁洗澡的叫了盘蚂蚁上树,他没见过,硬是光着腚眼子,端了条大黄花跟人家换过来……

镇反干部:跟他来往的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叫金善卿的?

王九:有,金大少嘛,大关金家的后人,祖上是河北大关上的税吏,发了几辈子的财。光绪年间他还是天津出了名的狗少,到了宣统,好像是不一样了,不那么浑了,听说他在外洋留过学。金大少不是堂腻,但也隔几天来一趟,多半时候澡也不洗,就是跟桑德森叽咕个没完。我看,他们俩有事,不是穷聊。

镇反干部: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是见不得人的事?

王九:那是肯定的。您老想啊,一个洋鬼子跟个革命党在一块,有么事?准不是好事。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4)

镇反干部:他是革命党?不会吧。

王九:我也是听人瞎说,当不得真。

就这么一晃当,春节就过去了,铁血团因为军火的事不依不饶,可又能怎么样?金善卿心里有根得很,货丢了我赔钱就是了。反正他的运气好,眼下情形不同了,丢货的第二天,南方临时政府跟袁世凯和谈成功,隆裕太后下旨退位,同盟会也就不再鼓动北方革命党搞暴动了。这样一来,铁血团要是拿了这批军火,反而成了累赘,六万块龙洋的定金还给了他们,还请他们在有名的“八大成”之首聚和成吃了顿好的,他们自然满意得很。但是,把这么一批在列强军队中也算最好的枪支给丢了,金善卿心有不甘。

同时,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判断。他认为,同盟会跟袁世凯的合作根本就成不了,双方全无真意。他每天盯着上海的《新闻报》、天津的《大公报》和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从谈判双方各自提出的条件来看,两方的利益相距甚远,都想利用对方,把大清国弄下去,自己上台坐江山。所以,孙文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也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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