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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 1 未料人间见白头萧棠(第2页)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声透过院墙传过来,倒让万象萧疏的冬日也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那人能起床后,还是一样不言不语,也不爱出门,只在后院的甘棠树下的一张竹躺椅上长日歇着。初冬的阳光只有微弱的暖意,透过枯瘦的枝桠在他清瘦的脸上落下斑驳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过来这几年的邸报,更是沉默,不问话,也不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愈发清亮,偶尔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枪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军医来过,跟邵舟叹气,“他的左臂筋脉废了,以后开不得弓,也用不了枪刀,阴雨天更是难熬,只能这样了。”

邵舟赶紧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军医回去,还没回身,就听到后面那人开口:“你姓邵,认识邵云吗?”

邵舟心里打了个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处?出征了?”

“并未,李节度安排他镇守平陆了。这几日官家御驾已经到了平陆,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赏表彰。最近没有书信往来,战事吃紧,兴许是护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见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脸,攥紧的拳头抵在牙关之间,肩头久久抽动一下,像在极力克制着汹涌欲泄的心潮。

他当然记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视他如将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却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陆失陷,从败逃回来的残兵泣不成声的话里,他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图景。

邵云义烈愤激,坚持不降,完颜娄室令人用铁钉打穿邵云的骨头,把他的身体钉铐在木架上,抬到城内东门处示众。邵云衣衫褴褛,露出背部的黑色纹身,引来一名恶少走上前来抚摸,和旁边的同伴笑谑说:“好纹身,可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带着木架子奋力扑打对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风中被钉铐了四天,水米不进。第五天,娄室下令把他凌迟。行刑中,邵云满嘴含血,喷了金军一脸,剜眼、摘肝,邵云依旧骂声不断,直至气绝身亡。

他听闻惨讯之后的当晚,失态至近乎疯狂。他策马入城,焚尽了城内所有的道观和寺庙,一剑剑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赶来的士兵们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他放眼望去,各个儿郎都是年轻到令人心疼的面庞,是他不惜金铢,不惜情义留住的李家军。听闻同袍身遭惨祸,有人泪痕满面,有人切齿痛恨,却无一人言降,言逃,言败。

“天地不仁,神佛无眼!”连他的那匹神骏坐骑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愤,不住地喷鼻顿蹄,他勒住缰绳,平举剑锋,毕剥燃烧的火光如血,映衬他满脸厉色,“休得妄想与野兽谈仁义!这血债要靠自己来讨,这陕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马离去,身后是儿郎们下拜的呼声,震撼天地,“愿为将军效死!”

他清楚,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城墙,都浸满了战友的鲜血。高天孤月,他独自来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抚摸着巨大的青石,朝着平陆的方向失声痛哭。

那晚的李彦仙没有点燃烽火。他明白,不会有援军。

这襟带两京,崤函重关之地早就被退守临安的朝廷放弃了。赵宋官家只顾在繁华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绸缎缠裹身躯,居上位者怎会记得在烟尘烽火里痛苦挣扎的百姓万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离不开。

纵使这乱世血腥浑浊,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躯试补天裂。

许久之后,邵舟看着那人终于放下了搭在脸上的袍袖,疲惫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来却如春华暖阳。如果邵舟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抵住牙关的拳头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几乎想把那个笑容让丹青之手留住,好让世人也永远记住,而不是只锁在这个院落里,孤寂得连风声都听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尽了身边的戾气,问向邵舟的语气第一次温和可亲,“你表字是什么?”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对。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偏头看过来,“你去找个道观,就说有个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们收不收吧。”

邵舟大惊,讷讷:“怎么好让将军去那里……”

“那又如何?”他仰起脸时,正值朔风剪云,一片枯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悠悠地向他飘下,他不躲不避,让那片枯叶轻吻上脸颊的一痕伤疤,“等到李节度北伐回来,这个城里不就有两个他了吗?你准备怎么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回复。见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泪光闪烁,像所有归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身,要借着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愤懑冤屈一吐殆尽。

“皇宋北伐,两河兴复,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来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后,邵舟少有见他露面。平日里放心不下,携了粮米浊酒去道观里看望,那人也只是让他放下东西,连个谢字也没有。有时候他把前线胜利的消息写成书信隔着门缝投进去,也等不到一丝回音。

腊月三十,皇宋连克太原、元城两处坚固城池,陕州军民闻之无不欢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灯舞狮,整整热闹到元月十五才罢休。城内羊角山上那座吕祖观却依然重门深闭,青苔满阶,像是隔绝于这尘世之外一样。

冬去春来,黄河水渐渐解冻,邵舟这日牵了府衙里的马匹去万锦滩刷洗。这处正是陕州盛景,北面是苍茫百里,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西面是自天际而来的滔滔黄河,南望是鳞次栉比、屋舍俨然的陕州城。一到日暮之时,波光粼粼、沙鸥鸣啼、锦鲤跃尾,古来文人骚客到此,胸中均有无限江山豪情抒发,因此得名万锦滩。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马匹,让马儿顺着河滩碎石路自行回城,这才抬眼远望。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甚是可爱,水流平缓之处有几艘筏子自在往来,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耳边却有洞箫之声伴着晚风断续传来,其声呜咽,初时只觉得吹奏之人颇通音律,情志委婉缠绵,再听下去,渐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听者虽站立在一片金红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头顶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慑,四顾空旷,循音去找,正是数月不见的清慧道人。其人临风而立,俯视着奔流不绝的黄河吹奏不歇,一袭青黑色的羽纱宽袍被风扶动,衣袂翻飞,飘举若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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