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鹿!
这是一个真定府下辖县,虽然历来很富庶,面基很广大,可依然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河北西路所属县而已。
而现在,当宋金高层按照自己的进军速度,敏锐意识到双方很可能会仓促迎上,仓促爆发大规模野战时,却都不约而同的注意到了这个地区。
这种巧合,加上这个名字,不得不让人有一种天注定的宿命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从太史公在《淮阴侯列传》中写下这句话后,天下之鹿的比喻便深入人心,甚至细究下来,这句话劝说的对象韩信,彼时正是以河北为根基,获得的这份逐鹿之本。
故此,当这个名字被两军高层齐齐喊出后,便似有一股魔力一般,吸引住了双方的决策层,双方都意识到,发生在这个地区的得失成败将会决定河北的归属,决定此次宋军北伐的最终成败,决定两国的基本命运。
当然,抛开名字,有些事情,尤其是地理学在军事、政治、民生上的应有,真的是脉络清晰到天注定的那种,本质上并没有巧合……就好像如果有人告诉赵官家,他们看中的这块区域,本质上就是后世河北省会石家庄的核心市区时,他也一定会恍然大悟一般。
所谓获鹿县,本来就是井陉出口最近的一块大平原,只不过是因为此时人类活动范围外加城市发展还没能达到突破滹沱河这种级别河流的地步,所以真定府的首府止于滹沱河北而已,滹沱河南的获鹿沦为纯粹的农业区。
而现在,因为双方军队规模过于庞大,需要一块就近的大平原的时候,获鹿也就自然而然的浮现了。
类似的地理存在,古今中外数不胜数。
比如说北面张家口地区的涿鹿,比如说孙权在南方长足开发后于后世南京地区修建的石头城,比如说在罗马统一地中海后,位于海峡峡口的君士坦丁堡渐渐取代古希腊时的吕西马克亚成为色雷斯乃至于整个东地中海首府一样。
天底下有很多巧合,但有些真不是巧合。
正月廿四,得到了后方许可的耶律马五终于放弃了在井陉的努力,主动后撤……实际上,即便是他不撤退,也要顶不住了,宋军太多了,而井陉通道也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宋军足以铺陈下足够兵力,来维持轮番攻击。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随着耶律马五的后撤,宋军前锋一时豁然开朗,御营中军大将邵云一马当先,率部尾随耶律马五,率先走出井陉通道,来到井陉县境内,这里便是名副其实的河北东路地界了。
紧随其后的,乃是牛皋、董先、张玘、翟冲、翟进诸部。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五,则是解元、呼延通、董旻、陈桷等御营左军诸部随之越过通道。
等到这日傍晚,李世辅所领的党项轻骑也迫不及待越过次序,抢在宋军核心大部队之前涌出井陉,以作必要的侦查、协防。
也是同一日,先锋五部便横扫了甘泉、小作口、王家谷、旧县诸寨,控制了绵蔓水以西、滹沱河以南的井陉出口区域。
而在获取了必要的安全区域后,等到正月廿六这天,数不清的宋军部队便在数不清的旗帜带领下连续不断,越过井陉,抵达河北。
且说,金军只是丧失了绵蔓水西侧的主要据点,却还有零散的哨骑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这里做必要的侦查,他们藏身在太行山余脉中,借着山谷丘陵颇多的地形远远窥探……一开始,还试图计算出宋军的具体数量以及辨认出各部部队主的将,但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徒劳举动。
没办法,宋军人太多了,不仅仅是战卒,还有数不清的民夫、辎重,根本无法统计。而且随着这些宋军主力部队的涌出,绵蔓水以西的所有城镇、山谷、平地、丘陵几乎全被宋军控制,这些哨骑也大部分失去了藏身的根本,只能选择后撤。
不过,即便如此,金军哨骑也在撤离前窥视到了最重要的情报——那面龙纛确系出现在了太行山东麓,来到了河北。
实际上,这面龙纛一直进抵到绵蔓水西侧的小作口寨,方才止步,而此处距离绵蔓水不过十数里罢了。
闲话少说,当日晚间,宋军高层匆匆在御前召开了一场军议,商议下一步进军事宜。
主持军议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才追上大部队的吴玠,而参与者人数并不多,赵官家以下……除了马扩在后方督运粮草,没有在此……其余吕颐浩带着几位学士,韩世忠带着几位帅臣,外加杨沂中、刘晏,如此而已。然而即便如此,资历最浅如虞允文与梅栎,也都只能去狭窄的堂门那里站着去听。
“还是获鹿!”
军议一开始,灯火之下,吴玠便持马鞭指着挂在屏风上的简易地图,毫不犹豫的给出了与韩世忠之前在井陉西侧时完全相同的答案。“也只能是获鹿!”
“为何?!”问话的是明显有些精神萎靡却在强打精神的吕颐浩,他毕竟是上了年纪,而且军旅生活对健康摧残极大。
“好让相公知道,现在是,我们位于绵蔓水以西、滹沱河以南的井陉出口……”吴玠继续指着地图,言语明晰,逻辑清楚。“金军主力则猬集在滹沱河南侧的获鹿,隔着一条绵蔓水与我们遥遥对峙,两军主力皆庞大无匹,蓄力相对,当此之时,断不可轻易分兵。”
“不错。”吕颐浩稍一思索,便捻须认可。
“而接下来,我军为攻,主力要么渡滹沱河去真定,要么渡过绵蔓水去获鹿……可去哪里不是我们说了算,因为按照斥候所报,金军主力明显已经在获鹿城东南的石邑镇周边旷野中猬集立寨,若我们渡滹沱河,不需要全渡,只要能渡个四五万,他们就会立即渡过绵蔓水,趁机与我们决战,或者说再等一等,等我们大部渡河后尝试堵塞我们后路!”
“不可以沿绵蔓水的地利阻拦金军吗?”范宗尹没有忍住插嘴。
“不可以。”吴玠的回复堪称斩钉截铁。“滹沱河是大河,但绵蔓水却只是支流,是小河,部队往来滹沱河,难度远大于部队往来绵蔓水!更何况,从我们这边来看,王师所控滹沱河段过短,远不如绵蔓水几十里绵延,方便往来。”
言至此处,吴玠稍微一顿,却是看向了一直没吭声的赵官家,因为他知道若是吕颐浩没有反对意见,那按照眼下这般仓促之态,基本便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情了:“其实说白了,双方如此大军,无论是什么河水,都不可能有效阻拦,能阻拦十几万大军的,只有十几万大军!而且,王师此次东出河北,本就是冲着金军主力来的,断没有本末倒置之理!”
此言既出,吕颐浩以下,韩世忠、李彦仙、王彦、王德、郦琼、吴璘、李世辅等人纷纷回头相顾,去看坐在一侧烛火下的赵官家。
吴玠明白,他们当然也明白,战事这般仓促,很多时候就是赵官家一句话而已。
“说得好。”早就听韩世忠、李彦仙、王彦等人分析过数次的赵玖毫不犹豫点头应许。“只能去获鹿迎战!何况,若不渡过绵蔓水,也无法与曲端部汇合……可晋卿,若是在获鹿接战,你可有什么条陈布置?”
吴玠听到这个问询,稍作沉默,然后才认真相对:“好让官家知道,如此大战,规模几乎是三倍于尧山之战……官家若问行军布置,臣当然能仿效邸报那种文体列出一二三四来,但都是依着经验之谈搞得纸上谈兵之术……真正的针对性布置,怕是要等到渡过绵蔓水,临到阵前,看地形、看军情、看天气,临时布置。”
堂中稍有骚动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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