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宪听罢,大笑道:“若是个真的,本将自去。只是如今马陵贼人猖獗,若是个冒名顶替的,该当何如?”永清怒由心起,方欲叫骂,那伙步兵早上前围住,各怀杀机。永清喝道:“这泼贼焉敢无礼!你只管去唤周信来,他自认得本官!”袁宪道:“国事要紧,岂能大意!周都监因结义手足殉国,心思沉痛,不便见人。”唤过亲随,道:“果如三哥所料,去请年四哥来。”祝永清遭盘的无半点好气,骂道:“既是不在,老爷先走罢!”那伙军汉那里肯让?袁宪又道:“倘若贼人赚我大营,冒充上差,被我识破欲走何如?且等人来了,再走不迟!”陈丽卿亦发怒道:“忒欺负人也!”却是走的急,未曾带着梨花枪。正待要拔那口青錞宝剑时,又走过二人,一个浑身麻点,化作灰也认得——正是麻熊熊铎。另一个七八尺高身材,虎眼阔髯,面露杀气,乃是食骨猳年豨。
祝永清不认得年豨,见他威风凶悍,不由起敬道:“请问这位将军名姓。”年豨道:“俺乃江湖上有名的西山十杰,食骨猳年豨的便是。我众人正在此间练兵,如何到此搅扰?”熊铎指永清道:“年哥,这白脸儿就是前日里吃我打杀了他马的,玉山作粪山的祝永清。”这话儿直说的永清羞惭满面,便是陈丽卿听了,尚发作不能。年豨笑道:“熊弟既说,倒是可信。且问祝总管,可有军牌号信等物?”永清一愣,也不曾带着,只说是无了。年豨大怒道:“堂堂军营重地,岂可不带!”随手指一军汉,问道:“此犯该当何罪?”那军汉打个冷颤,急急道:“兵卒传令未带印信者,罚五十鞭;将官未带者,加五十。又有无故咆哮者,割舌;欲逃者,断手足……”一连背出数条罪过,祝永清听的胆战心惊,略定一定神,正色道:“我是你的上司官,如何把话来唬我!”年豨复指门上钉死的军汉,叫道:“凡是来此军营者,便须遵我号令。国家军士颓败,皆是你等蠢物所致!左右与我拿下!”
四周军卒,一发呐喊,齐捉将来。忽听得一声:“不得无礼!”喝止众人。祝永清夫妇寻声望去,那人不是吴天鹗又是那个?年豨道:“三哥,此人违令当罚。”吴天鹗骂道:“这蠢汉!上官无知,岂能同寻常士卒一般!”袁宪、熊铎两个忍笑,俱来劝话。祝永清吃了这一惊,心中更恨。是时云龙亦赶到,远见着军卒动手,正担忧间,复看吴天鹗喝退众人,勉强安下心来。云龙与祝永清打了照面,转眼看吴天鹗,外衬白麻素衣,黯然神伤,又不见那尖牙汉子,心中分晓,问道:“吴将军此为何故?”天鹗落泪道:“为是兄弟李若麟吃马陵贼人害了,十分神伤,在营中祭奠。”永清窃喜,只恨天鹗相安无事。云龙方欲好言安慰,天鹗又道:“另有杨先锋,虽共事时短,直教我钦佩不已。”说罢,就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道是杨腾蛟亲笔,要他交与张叔夜、云天彪。
云龙见说,收下书信,伤感不已,当下更加高看天鹗三分。又见门上钉的军汉,忙问缘由。年豨笑道:“因操练的苦,这不成材小厮们欲要私逃,被我明正典刑罢了。”云龙心中骇然。众人互通了名姓,天鹗道尚有五弟海騄,同都监周信在远处巡哨,傍晚放归。云龙惊喜各半,问起营中军马。天鹗应道:“我军虽败,聚拢得残兵也有两万余人。年弟本有五百亲兵,心忧朝廷,故把杨、纪两路败军重新整合,日夜操练,如今已有小成。”陈丽卿赞道:“也是个练兵的好手。”吴天鹗就请三人入营,置酒相待。席间问起杨腾蛟的尸身,天鹗只道作恐日久腐臭,与李若麟、七路都监的一并烧化,止存得骨殖骨灰,备下棺椁安置了。众皆悲叹。
次日,祝永清不得已,与陈丽卿、云龙,引领周信、吴天鹗两个,唤兵卒扶了杨腾蛟的灵柩,先回东京回话。待见了众人,张叔夜先教去上奏天子,择日安葬杨腾蛟。次后见说朝廷兵马尚有两万余人,兼云天彪、陈希真一力夸赞吴天鹗等,心中欢喜不已。永清又备说年豨残暴,天彪笑道:“练兵之法,本是严苛,岂不闻春秋杀姬立威之事?三分内张飞,暴而无恩,死于小人之手。那年豨虽是残酷,军法反倒公正,与国出力,无须多怪他。”云龙又将杨腾蛟书信付与张叔夜、云天彪。二人看了,上写杨腾蛟自觉不当轻薄吴天鹗,受小人挑拨,数次作难,如今兵败,伤重待死,特此悔悟云云。云天彪传与众人,各各咨嗟。永清还不愿作罢,就道:“那周信一伙不敢在城内驻扎,分明是惧畏朝廷差人治罪。”吴天鹗正色道:“我众将若怕治罪,早已走脱山林。留于此处,一来为朝廷出力,二来为兄友报仇。驻扎城外,只因溃军易生叛乱,恐其害民耳!”张叔夜听得“恐其害民”四字,微笑点首,称道:“尔有此心,国之大幸!”祝永清无言以表,正是:
除逆缘何更逆施,即生还报亦嫌迟。
永清偏取浊行事,业火自焚谓彼时。
却说二月十五日,道君皇帝躬行大阅,十九日告庙誓师,二十日辰时出师。官军共分三队兵马,张叔夜领兵八万,随从部将:贺太平、盖天锡、张伯奋、张仲熊、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攻打马陵泊。云天彪领兵六万,随从部将:刘慧娘、孔厚、云龙、傅玉、风会、毕应元、庞毅、闻达、欧阳寿通、哈兰生、唐猛、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攻打青石山。陈希真领兵六万,随从部将:祝永清、陈丽卿、刘广、刘麒、刘麟、苟桓、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真祥麟、范成龙、召忻、高梁、史谷恭、花貂、金庄,攻打徐州。张嵇仲因见马陵泊往日攻必克,战必取,惟艾大金可以据守城池而退敌,故命其与周信、吴天鹗同随本部。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都。
只说马陵泊上疾风步沈涛,早已从吴太尉处得到消息,火速往陈明远处通报。陈明远道:“青石山兄弟兵力不多,必是要救的。”娄小雨道:“可教姚兄领队,往青石山去援助。沈兄再传我军令,教庄浩兄长如此行事。”沈涛回到山寨,与庄浩相说了,便由姚雨汐领兵,调拨头领:沈冉、徐韬、力鹏、杨乙尧、张洲、谢顺、朱珂令、袁梓鹏、王铁树、曹崇坦、孟子程、刘涛、陈星、吴玮璠、毛振宇、杨文轩、张智钧、陈佳伟、徐宝、李杰,起兵三万,共计二十一员头领,往青石山而去。
且言张叔夜这队兵马,离了东京不久,贺太平启道:“太尉且慢行军,我择一将往马陵泊而去。”张叔夜不解,问其故。贺太平道:“昔日徐虎林讨梁山前,先往其寨,面谕一番,破其忠义之名。这马陵泊与梁山泊一般,亦打忠义名号,惟有破之,方教他等死而无怨,使百姓明目。”张叔夜摇首道:“只恐不当,我那鸣珂侄儿,已遭毒手,魏国公若去了,岂非羊入虎口?”贺太平笑道:“太尉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贼人前番乃是拒招安,因此行凶,与三分时周公瑾杀曹使相仿。如今两军交战,他若害了我,乃是自损名声。”嵇仲即喜道:“魏国公言之有理,却不知选那位将佐前往?”贺太平道:“依是李宗汤将军。”李宗汤挺身道:“愿随!”嵇仲许可,贺太平便带了李宗汤先一步往马陵泊而来。
话说这二人不日便到水泊边,何雅宁与王子怡的酒店里。二女见二人装束,便有心防备。李宗汤道:“此乃魏国公贺太平,要去寨中面谕你们头领!”王子怡喝道:“甚么面谕,只要求见俺哥哥便是了!”一面报上山去,一面备船载二人渡水泊。庄浩在寨中闻报,与何熙道:“贺太平乃三十六雷将之一,如今离了大队到我山寨,不知何意。”何熙道:“且见他再说。”
无一时,贺太平到了忠义堂前,也不见有人迎接,遂问道:“尔等头领何在?”何雅宁道:“要见我哥哥,自进堂去便是。”贺太平也不多言,与李宗汤入内,见庄浩与何熙在上首坐着,众头领分列两侧。何熙笑道:“你便是那贺鼻涕么!”李宗汤喝道:“贼子焉敢无礼!”众好汉闻言大笑,宗汤大怒,拔腰刀在手,欲要发作。
贺太平止住,答道:“正是,敢问马陵泊的副都头领庄浩何在?”庄浩道:“庄某在此。”贺太平道:“汝可知陈明远那里去了?”庄浩道:“你若不知我兄长在那里,去问你那张太尉罢。”贺太平一愣,随即又道:“尔马陵聚集多人,名称忠义,可晓得忠义二字怎样讲的?”庄浩道:“顺意天地,与国家惩奸除恶,忠也;顾全万民,随亲友生死不离,义也。”贺太平道:“闻你等焚掠州郡,剪屠生灵,又是何说?”庄浩道:“听也可笑!贪官污吏祸害百姓,地方乡坤欺压良善。本寨替天行道,攘奸除凶,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喜,焚掠剪屠却是谁说?”贺太平道:“如此倒是朝廷错怪尔等了?”庄浩笑道:“你那昏君,喜好书画花石,又置甚么娇园御枣,只顾自己玩乐,而不体恤万民之苦。我马陵泊替天行道,以社稷百姓为重,黑白是非,天下人自有公论,何消汝强言曲直?”
贺太平不觉大怒,以手指庄浩道:“休得无礼!汝等皆是大宋子民,岂可张口昏君闭口昏君,出此无君无父之语!我且问你,若圣上真是昏君,那六贼如何尽除,四方贼寇又如何尽为荡平?此皆是天子圣明,亲贤远佞之功也。本官今临此地,乃为圣上仁爱之心,不忍汝等不教而诛。汝可传谕陈明远,即日前来淮阳军投到,那时尚可从宽议罪。若再怙恶不悛,张嵇仲大军兵临城下,哈哈,庄浩,只怕汝悔之无及了!”庄浩道:“且住,若天子真个至圣至明,那百姓如何频频流离失所,逃亡深山?边庭之外如何烽火不息,四境之内又如何兵祸不息?用尽了贪官横征暴敛,听尽了佞言结怨邻国,如此天子,何称圣明?便是我马陵一百余人,又有何人生下来便是在山上落草?”
贺太平道:“休再胡言,就使你等有冤,希图逃避,也不过深山穷谷,敛迹埋名,何敢啸聚匪徒,大张旗鼓!前番来招安,又如何撕了圣诏,杀了天使?”庄浩斥道:“可知你那张鸣珂伙同梁山叛徒范天悲,袭杀天使侯蒙,栽赃宋公明的事否!”贺太平亦不知此事,不好言语,暗暗记下,急转口道:“庄浩,庄浩,想你也定是出身良家,却不图上进,甘与贼寇为伍。万里而遥,千载而下,庄浩二字能脱离强盗二字之名乎?玷辱祖宗,贻羞子孙,更不知羞耻,尚敢饰词狡辩,殊属厚颜。嵇仲大军不日便到,良将千员,顺君者昌,逆君者亡。自此次面谕后,限尔等五日之内,速即自行投首。如敢玩违,教尔等立成齑粉矣!”
众好汉听罢,一齐都怒,却要离座时,庄浩大笑一声,道:“贺鼻涕,你真当我不知,你这些话,俱是当日徐槐那厮去梁山说与我卢师兄听的。如今你却想学一番徐槐,再来训我?你且听着,你那朝廷,忠义如梁山者,遭小人构陷,蒙上一身贼名;多行不义的,如那西山群凶,却未曾见你等有惩戒一回,反留在朝廷出力!呵呵,又自庄某上山那日起,便不惧甚么强盗之名。放着这一班好兄弟相伴,纵是强盗又能如何?且我众兄弟上应星曜,更兼有使命在身,齐聚马陵,乃上天安排。祖宗若知,必感欣慰;子孙得晓,亦定以乃祖为荣。素闻你那甚么开国郡王张叔夜,擒江破腊,威震邻邦,我手下这班如狼似虎的好兄弟正欲与他见个高低!我如今若立宰你两个驴头,想来官军如少一毫毛,亦不算我强处。且暂寄你两颗驴头项上,回去告诉你那张叔夜,若他往我这马陵泊来,定教他身首分离,随行朝廷一应将官,俱都诛戮!”随即语众头领道:“众兄弟,将这二贼赶下山去,来日与张叔夜见个高低!”有诗为证:
开樽莫道虎林歌,冠倒马陵信开河。
曾记司徒诳论数,得逢诸葛竟如何?
李宗汤在一旁听了,心中恼怒,便欲拔刀。忠义堂上那些头领,朱成、房圳、邢耀、蔡子豪等俱都待发,正是:
画虎不成反类犬,刻鹄不成尚类凫。
直教:
一朝怨气胸中贮,他日魂灵体外殃。
不知贺太平、李宗汤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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