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沙特阿拉伯拥有巨额财富和丰富的石油矿藏,又热爱高科技的美制军事武器,但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能真正有效运作。吉达的巴士系统就是一个例子。
动物学家的儿子撞毁了摩托车,也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此时由于巴士时刻表不准时,再加上愈加恶化的沙尘暴,于是处决的消息比他早二十分钟抵达家中。
他们全家族的亲戚都聚集在那栋房子里简朴的起居室,他母亲搞得亲戚们愈来愈惊恐。她在一波波痛苦和不愿相信的情绪中,大骂这个国家,大骂沙特阿拉伯的司法系统,还大骂王室。尽管没有任何沙特阿拉伯的男人—更别说整个社会了—承认过,但她几乎向来就是全房间里最聪明的人。
她狠毒地一直骂个不停,直到某个人朝窗外瞧,看到她的儿子正走过来。她到门厅接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担心会有另一个悲剧发生—他目睹了父亲的处决。
当他摇摇头,说起摩托车撞毁在工地的片段,她身子一垮,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在地上,为了他身上的每一个伤口感谢上天。男孩弯腰拉起母亲,隔着她的肩膀,他看到两个妹妹独自站在那里,像是困在绝望的孤岛上。
他把两个妹妹也叫过来,双手抱住一家人,说出他最后的悲痛—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烦心这事情,但其他人都还没想到—被处决的囚犯不会有葬礼,也不能下葬。所以不会有人遵照仪式,帮他父亲阖上眼皮,不会有人帮他清洗身体,用布包裹起来。他的遗体会被扔到公有地掩埋,不会有墓碑。如果运气好,某个负责埋葬的工人或许会让他往右侧躺,面对着圣城麦加,那就算他们很走运了。
根据他母亲在迟来许久的审讯中所说的,接下来的几个月,失去父亲的沉重乌云始终笼罩着这栋房子。除了少数近亲,没有人来他们家,也没有人打电话。因为他父亲罪行的性质,使得他们一家人遭受朋友和整个小区排挤。在某种意义上,这家人也被扔到一个没有标示的墓地里掩埋掉了。即使如此,随着一天天过去,他们悲痛的锐利棱角终于逐渐磨平。而这个向来成绩优秀的男孩,也终于重拾书本,继续在家上学。这是稳定全家最重要的力量。毕竟,受教育才有机会争取更好的未来,无论当时看起来有多么无望。
然后,那场处决的八个月后,东边的天空忽然破晓—之前祖父瞒着这家人,持续不懈地帮他们努力。透过他很有限的人脉,以及他其实负担不太起的贿赂,设法帮儿媳妇和三个孙子女取得护照、出境许可、签证。这当然证明了他有多么爱他们,但其实也是这家人已经成为当局的眼中钉,大概也很乐意放他们离开。无论背后原因是什么,有天祖父很晚来到他们家,带来这个惊人的消息,说明天一早他们就得离开,免得他收买的那些人有机会改变心意。
他们忙了一整夜,把少数想带的东西整理打包,回顾最后一次,然后,没有人想告别,就在黎明前上路了。四辆载满行李的家庭用车开了十二个小时,穿越整个国家,经过永恒的沙漠和无尽的油田,最后在薄暮时分,他们看到了阿拉伯湾粉蓝色的海水。
像一条项链般穿越海面的,是一条闪闪发亮的跨海大桥,从沙特阿拉伯连到独立的岛国巴林。这条全长十六英里的法赫德国王大桥,由数座桥梁和高架道路连接而成,是荷兰营造工程的一大成就。桥上每一英里都有巨大的广告广告牌,上头是沙特阿拉伯君主法赫德国王微笑的照片,往下看着这一家人穿越海洋。那个男孩觉得好讽刺:就是这个微笑的国王,签下了他父亲的处决令。法赫德讨厌的脸,是他所看到家乡的最后一景。
在边境又付了一次贿赂后,祖父和三个堂哥在没有入境文件的状况下,获准短暂进入巴林,好帮这家人运送行李到新租的房子去,那是祖父通过一个邻居的朋友租下的。看到那栋房子时,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心里一沉。
这个破烂的家屋位于巴林首都麦纳麦一个半工业区内。前门半开,污水管几乎不通,只有两个房间有供电。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怎么样的生活都好过住在吉达。
这一家人简陋而稀少的行李终于卸下,男孩的母亲站在破烂的厨房里看着老祖父,低声想谢谢他所做的一切。他摇摇头,把一小卷钞票塞在她手里,说他以后每个月还会继续寄来,钱不多,但是够用。她咬住嘴唇,努力不要被他的慷慨感动得哭出来,他缓缓走向两个站在前院泥土地上的孙女,把她们拥入怀中。
然后他转身,犹豫了—他把最艰难的部分留到最后。他的孙子知道接下来就要告别,于是就在后门廊上忙着拆箱子。他的祖父走过来,等着他抬头。两个人都不太确定男人该显露出多少情感,直到祖父伸出手,紧紧抱住那男孩。这不是计较自尊的时候,他老了,只有老天爷才晓得他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这个孙子。
他后退,看着这个男孩—每一天他都想着,这孩子真像自己的儿子,已经被处决的那个。然而,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依然继续活着,代代相传,就连国王也不能夺走。他突然转身,走向车子,喊着其他孙子们发动引擎。他没回头,免得被这家人看到他的泪水滑下脸颊。
男孩和母亲、两个妹妹聚集在一起,直到暮色四合后许久,看着他们过往人生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