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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黑铁时代的象征是那支鹅毛笔。这支笔捏在手里弯弯曲曲像条死蛇,写起来更是弯弯曲曲。因为这支鹅毛笔,那张粗糙的桌子上就免不了要插上一把红锈斑斑的刀——这把刀的用途是把笔端削尖一些。桌上还有一碗氧化铁墨水,表面浮着一层五彩油膜,散发着浓烈的腥气——虽然如此,你还是不得不用这支鹅毛笔,因为用毛笔没法写算式。每个亲手计算的人都会知道,算式有多么重要。薄暮时分,草房顶的破洞有时会在风里呼啸。有些雪花从窗纸的破洞里飞进来,不知不觉在桌面的一角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屋子里呵气成烟,手指也冻得通红。除此之外,墨水的表面也结了一层细小冰凌。在寒风呼啸之中,那支鹅毛笔越来越短,在指间捏不住了——这是今天最后一支鹅毛。伏案演算的人不得不站起身来,搓搓手指,用搭在肩上的黑斗篷裹住冻麻了的肩膀。他去把门打开,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中间,是一条黑色的小路。此时他既不愿出去,在这条泥泞的小路上走,也不愿待在黑暗的家里。但是权衡了以后,他还是出了门,用一把无聊的锁把两扇门锁住——这件事既不是发生在过去,也不是发生在现在。它发生的地点谁也说不清楚。

戴上耳机,独自走进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过去,比尔·盖茨设想过怎样营造一个虚拟的真实:戴上液晶眼镜和立体声耳机,钻进一件厚厚的紧身衣。眼镜里传来图像,耳机里传来声音,紧身衣上数以十万计的触点让你身临其境——当然,控制一切的是计算机。现在用不着这种笨重的东西,只要戴上这副耳机就够了。虽然对电子技术有些知识,我也不知道耳机里面有些什么。我知道它效果很好,还知道这种东西很便宜。在那条黑色的小路两旁,堆着翻卷的积雪。在小路尽头出现了街道,雪地上的一道污渍接上了一条乌黑油亮的石板路……石板就如一张沾了油的饼铛。在漫天的白气中,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有个女孩朝他迎面走来。她披着一件短短的黑斗篷,斗篷下露出了两条洁白的腿,迈动得飞快。她脚下穿了一双厚厚的紫色木屐,但紫色不是木头的本色——所以她的脚跟也被染得通红。这个女人走过之后,在街面上留下了一股香气,走在路上的男人在这种气味里愣住了。他转过身去,看这女孩的背影,结果看到了她屐底的铁掌留在石板上的一溜火星。那条石板路像融化的柏油一样平静,上面映着雪天翻腾的灰色云朵。这个男人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沿着黑暗的小路继续前进,到一间灰暗的铺子里买鹅毛;或者沿着相反的方向,追随那双洁白的腿,还有被染红的脚跟。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发生了。

我表哥说:你是懂科技的人,替我看看房客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他都看到了,看不到的只是网络上的情形。我当然可以替他去看,但是需要一笔钱来买机器和付上网费。有了这笔钱之后,我到网络上漫游,看到了这些。我当然可以告诉我表哥,他的一个房客(住在402室的秃头)在网络上勾画出这样一个世界——但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你所见,这既不是一个帮事,也不是一个游戏……

秃头再次进入自己的文件时,他嗅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荷花气味,空中除了呼啸的风声,还能听到隐隐的音乐声。他知道有人已经进入了自己制造的这个虚拟世界。他在北风呼啸的街头站了一会儿,努力判断方向,然后尾随荷花的气味而去,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女孩,和她并肩走着。他探出头去看她的脸,这个女孩的脸很白净,也比较丰满,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也知道,在虚拟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会变形,声音也会变——他也不像他自己。他们走到街道的尽头,前面又是茫茫旷野。在风把雪吹薄的地方,露出了黑色的菜畦,菜畦旁的水沟虽已被滚来的雪堆平,但沟边疏疏落落还立着枯黄的芦苇;路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中式木楼,共计三层,但已显得非常之高。他们在楼前站住,仰头看看此楼黑色的面容——窄小的楼廊,在木柱和窗棂上,漆皮开裂,露出底下的麻絮;还有那些开裂的窗户纸。有一条铁链子穿过门上的窗洞,把两扇门锁在一起。女孩走上石阶,掏出钥匙去开门锁。这把锁是黄铜制成的,古色古香。女孩拿出的钥匙也是古色古香,和挖耳勺很相似。秃头不轻易称赞别人,但他不禁说道:这把钥匙很好。营造虚拟的世界容易,但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就很不容易。他本人也是个中好手,所以很欣赏这种细腻周到的设想。门呀的一声打开之后,他们走进了一间空空落落的大厅。除了四根粗大的柱子,就是墁地的方砖。迎面还有一座一人高的镜子,在这个世界里应该说是舶来品。镜面上镀层剥落,形成很多像蕨类植物似的条纹。他走向前去,寻找一块完整的镜面,以便看清自己,最后他找到了。他头发茂密,长了满脸的黑胡子和一张瘦长脸。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自己的身材是很高的,整个来说,和铜版画上的堂吉诃德很相似。秃头准备自己变成各种模样,但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出乎他的想象。他不禁后退了一步,惊叹了一声。如你所知,虚拟的世界经不起感情的任何波动。于是他又退回了自己起初进入的地方——他重新坐在了终端椅上,面对着屏幕上那个像木门似的图标,图标的下角有行小字标明了“hei”。此时再去浏览这个文件,就会发现其中插有新的段落。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游戏了。他把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到心跳得很厉害。

401室女孩的网址上有一个文件,名字也叫做“hei”,用红黑两色的图标作标志。这是一个黑色的铁栅栏门,门上悬挂着红色的帷幕。想要跨过这个门槛有很多困难,因为这个入口是给自己留着的。当然还有别的入口,但从那些入口进去你就不可能是主人,只能是客人。有一个闯入者越过了这个门槛,对此无须做更多的解释,在网络世界里,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只有道行不够高深的人。然后他就坐在黑铁公寓401室的终端椅上,手贴着面颊——手下的感觉异常滑腻。发现401室的女孩把虚拟世界设在真实之中,闯入者会感到诧异。他走向栅栏,看看酣睡中的秃头:这张脸苍白虚胖,脸上爬满了苍蝇,看起来像死尸,但还是活着的——还有呼吸。然后他回过头来,发现这笼子里有了一样现实中没有的东西:一座穿衣镜,边框是黑铁做成的,所以几乎看不见,能够看到的部分很窄,但假如侧点身子来照,也够宽了。她的模样就如平日见到的那样,只是腰更细了一些,腿也更长些,穿着就如现实中所见,泛白的牛仔裤和花格子衬衫,脸也和现实中所见的一样——这故事开始时就是这样。然后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镜子前,开始化妆、更衣。一个男人身临其境,就会感到这个过程漫长、令人哭笑不得。等到这些事做完之后,她穿上了紫色的衣衫——麂皮的无袖短衫和短短的褶裙。这种衣料贴在身上的感觉很细腻。她穿牛仔裤和花格衬衫比较性感,穿这样的衣服不性感。当她穿上牛仔裤和衬衫时,就好比一个女人未遭男人的玷污,可以称为处女;而穿着那身紫色的服装则显得淫荡。纯洁的形象比较性感,淫荡的形象不性感,但女孩的感觉却恰恰相反。她按了两下电铃,管理员在走廊尽头出现。当这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走近时,她感到胸口发闷,呼吸急促,同时还觉得腿有点软。这些感觉并不能使闯入者感到愉快,但不管怎么说吧,他还是很感动:一个男人能使女人对他有这样的感觉,就叫做不虚此生。

秃头到商店里去买鹅毛,鹅毛就插在柜台上的一个瓷罐子里。他先朝鹅毛伸出手去,又按捺住冲动,把手按在柜台上,对老板说:买十支鹅毛——扎毽子用的。驼背的老板走过来,低头看他放在柜台上的手——指缝间还有墨水的痕迹。看过以后抬起头来看着秃头说:我问你干什么用的了吗?这位老板有一只眼睛生了白内障,惨白惨白的像一个脓包,他就用这只眼睛盯住了秃头,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为了回避这惨白的目光,秃头抬起头来看头顶——头顶上有纵横着的梁和柁,构成一幅复杂的画面。尽管有这些不便,秃头还是买到了鹅毛。他又可以回去伏案运算:虚拟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是多一些自由。他走出这间商店,来到街上——他又回到漫天大雪里了。他正要回到自己的住处,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开始他的工作——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在虚拟的十七世纪里,用鹅毛笔和羊皮纸做工具,做着网络工程师的工作。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情都没有什么两样。人一定要有他需要的环境才能工作。我现在正在网络上写自己的小说,我可能在黑铁公寓里,对着一台电脑工作着,此时我在真实里。也可能坐在棕榈树下,用芦苇做的笔往纸草卷上写着。所以,你不要问我在什么地方……

秃头离开了那所商店走在路上,忽然又嗅到了一股荷花的气味。他发现那个女孩走在他身旁,样子和上一次稍有不同,但还可以看出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幻象。他说道:Hi,你又来了。她答道:是啊,要不,干什么呢。说话的腔调似乎有点熟悉。他不禁问道:你是谁?对方答道:何必要问我是谁。然后她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是追不上的:在虚拟的世界里,能不能追上一个人,总是取决于对方的意愿。但他还是禁不住去追赶,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停下来喘粗气。在网络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你可以问她是谁,她会告诉你,会给你名片,甚至把电话号码写在你的手上。没有人会拒绝回答她是谁,告诉了你,你也找不到她,因为这是虚拟的真实。忽然间雪又密了起来。他穿过大雪走回自己的土房,在黑暗中想了好久,得出一个结论:在实际的世界中,这个人是自由的。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也就到了重返现实的时节。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了下来。这时周围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天花板上亮着那盏遥远的灯,在隔壁的笼子里,女孩在床上睡着。此时可能是午夜,也可能不是午夜。在黑铁公寓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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