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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2页)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画我不可呢?”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说他的头部使他感兴趣,他认为能画出一幅成功的肖像画。

“我没有时间,挤出写作的每一分钟我都心疼。”

“只占用你的下午时间,上午我在学校作画。毕竟,给我摆个姿势总比翻译法律文件强吧。”

据传说,居住在拉丁区的各国留学生曾一度友好相处,可是这早已成为往事了,现在,各国留学生几乎像东方城市那样互不来往。在朱利安画室和美术学校,一个法国学生要是同外国人交往,就会遭到同胞的冷遇。一个居住在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当地居民深交,实在很困难。事实上,许多在巴黎住了五年的学生所学到的法语只能应付商店买东西,他们仍然过着英国式的生活,好象在肯辛顿工作一样。

醉心于追求浪漫的菲利普巴不得有机会接触一个西班牙人;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西班牙人终于说,“我愿意给你做模特儿,但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自己高兴。”

菲利普劝他接受报酬,但他很坚决。最终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1点钟来,他给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虽然他拒绝接受报酬,却时时向菲利普借上50法朗:这比在正常的情况下菲利普付给他的报酬还要多,可是却使这位西班牙人满意地感觉自己不是以堕落的方式谋生。他的国籍使菲利普把他当作浪漫民族的代表。他向他问起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①,维拉斯凯和卡尔德隆②,但米格尔瞧不起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他也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法国才是唯一人才荟萃的地方,而巴黎是世界的中心。

①格拉纳达:西班牙南部城市。

②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及诗人。

“西班牙完了,”他喊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浮华的言词,向菲利普披露自己的抱负。他正在写一部小说,希望以此一举成名。他受左拉的影响,以巴黎作为小说的背景。他终于把故事情节告诉菲利普。在菲利普看来,作品内容粗俗而乏味,幼稚的猥亵——这就是生活,亲爱的,这就是生活!——他喊道——幼稚的猥亵只会更突出故事的陈规俗套。他已经写了两年了,置身于艰难困苦中,抛弃了吸引他到巴黎来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与饥饿搏斗。他坚信不移,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他取得伟大的成就。这种奋斗精神实在可嘉!

“你为什么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叫着,“那有趣得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一写的地方。巴黎就是生活。”

一天,他带来部分手稿,用蹩脚的法语一边念,一边激动地翻译,菲利普简直听不懂。他念了好几段,实在拙劣不堪。菲利普困惑不解地望着正在画的肖像;那宽阔的额头后面的脑子竟如此平庸,那双炯炯有神、多情的眼睛除了生活中显而易见的表象外,竟什么也没看见。菲利普对自己画的肖像不满意,每一次结束时,总想把自己所画的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意向,这好倒是好,可是当人们处于一大堆的矛盾之中的时候,谁能说得出他心灵意向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但他意识到,米格尔如此动人的奋斗结果将是徒劳的,心里不免感到难过;他成为一个好作家的一切条件都具备,就是缺乏天才。菲利普看看自己的作品,谁能看得出这幅画是有点价值呢,抑或纯粹浪费时间呢?显然,想取得成功的意志帮不了你的忙,自信毫无意义。菲利普想起范妮·普赖斯,她对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移。她的意志力是非凡的。

“要是我料想自己成不了才,我宁愿就此放弃画画,”菲利普说,“我看不出当个二流的画家有什么用。”

一天早晨,他正要出门,看门人喊住了他,说有他的一封信。除了路易莎伯母以及海沃德外,再没有人和他通信。这封信的笔迹他认不出来。信的内容如下:

望见信后速来。我再也熬不下去了。请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3天没吃东西了。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匆匆赶到她的住处,她竟还在巴黎,这使他吃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还以为她早已回英国去了。一到她的住处,他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家。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跑上楼,敲敲房门,没有人应声。他喊她的名字。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眼里。

“哦,天啊,但愿她不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他大叫起来。

他冲下楼,告诉门房她肯定在屋里,他接到她一封信,担心她会出事。并建议把门撬开。那个门房一直绷着脸,不愿听他说话,现在着慌了;他担当不起破门的责任,必须去把警察局长请来。他们一块走到警察局,然后又找来锁匠。菲利普发现普赖斯小姐第4季度的房租还没交:元旦那天她也没有给门房礼物,而按习俗他是有权得到的。他们4个人一齐上楼,又敲了一下门,还是没有人应答。锁匠开始开锁,大家终于进了屋。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将双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女人用一条绳子套住脖子悬梁自尽了。绳子的一端系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这铁钩是以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小床挪开,先站到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已被蹬翻,侧倒在地。他们割断绳子,把她抱下来。尸体早已冰冷了。

ⅩLⅨ     菲利普从多方面了解的有关普赖斯的情况,确实是够骇人听闻的。女生们因范妮·普赖斯从不和她们一块在饭馆里用餐而抱怨她。原因很清楚:极度的贫穷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记得初来巴黎时他们一块吃午饭的情景,她那副令他作呕的饿鬼似的馋相。如今他明白了,她那样吃饭是因为她饿坏了。看门的人告诉他,她平常都吃些什么: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她自己买回面包。中午从学校回来时,她吃了半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吃,天天如此。菲利普想,她该忍受多大的痛苦啊。她从不让人家知道自己比别人穷,但,显然她的钱已花光了,最后只好离开画室。她的小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除了她身上老穿的那套破旧的棕色衣服外,就再没有别的衣服了。菲利普在她的遗物中想找到她亲友的地址,好同他们联系。她只留下一张小纸条,在上面反复地写着菲利普的名字,这使他特别震惊。他想她爱上了他是真的了;他想起了那里在棕色衣服里的消瘦的尸体,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钩上,不禁毛骨悚然。但假如她喜欢他,为什么不接受他的帮助呢?他将乐意尽力而为。他后悔自己当时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却置之不理。现在,她信上的那句话确实令人无限伤感:想到让别人来碰我。我简直受不了。她活活饿死了。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署名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两三星期前从萨比顿某条街发出的。信中拒绝借给她5镑的要求。写信的人说他有妻室儿女之累,不能随意将钱借给别人。他劝范妮应该回伦敦设法找个职业。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一份电报,不久,回电如下:

“不胜悲痛。商务缠身,难以脱身,非去不可吗?普赖斯。”

菲利普又发了一份简短而肯定的回电。第二天早晨,一位陌生人出现在他画室。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开门时。他说道。

他是个普通的人,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扎着丝带。他那副粗笨的神态有点像范妮。他蓄着短胡子,说话带着伦敦腔。菲利普请他进来,然后把出事的详情和自己料理后事的情况告诉他,他不时斜着眼打量画室。

“我不必去看遗体了,是吗?”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跟脆弱,稍微一点刺激都受不了。”

他渐渐无拘无束地聊开了。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妻子和3个孩子。范妮原是个家庭教师,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继续当家庭教师却跑到巴黎来。

“我和老伴都告诉她,巴黎可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而且搞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历来如此。”

不难看出,他和妹妹的关系不好。他对她自寻短见很不满,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后伤害。他不同意她是由于贫穷而被迫自杀的看法,那样似乎是在给他们家庭抹黑。他认为她的举动可能另有更像样的理由。

“我想,她不会跟男人有什么纠葛吧,会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巴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可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去寻短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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