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对比
下面这一段是一个大学生的出场,我一直觉得比较得意的,就是这一段。我一边写着一直在笑,好像我眼前站着一个大学生,呆呆的。我一直觉得学生就是很好心,又读了很多书,从小人家告诉他要日行一善,所以他就要去做日行一善的事。他们表达的方法很稚嫩,所以在手指被砍断的恐怖时刻,出现一个大学生的角色,就会构成一种黑色幽默的对比。
一个穿大学制服,模样规矩的男生走上来问;他是这条热闹的街道上少数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钱。」
妇人明月开始哭泣了起来,她逐渐感觉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说啊,哭是无济於事的。」大学生安静地看着妇人明月。
妇人於是诉说着整个事件的过程。这也是事件发生之后她有机会第一次清醒地回忆和整理整个事件的过程。
她说:「那个歹徒一定尾随我很长时间了,因為我在股票上赚的钱存放在这间银行的事,是连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
她又叙述了有关歹徒可能有接应的合伙人,因為在恍惚中她还依稀记得有人持衝锋槍衝散了前来搭救她的仗义勇為的路人等等。
妇人明月以為歹徒有接应,其实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孩,拿着玩具衝锋槍扫射,可是当她回想时,慌乱、混乱的心情使最后的回忆变成了有人拿衝锋槍接应歹徒的误导。在这裡,你可以看到,作為一个书写者必须保持冷静的旁观,而当事人则是当局者迷。不管小说、绘画、戏剧、电影,所有的创作者都要扮演旁观的角色,才能与剧中人產生对比的逻辑,而读者也会跟着作者冷静的叙述,去看这整个荒谬的事件。有时候,你看受难者在叙述事件时,会各说各话,从每个人的叙述中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这可以作為一个写小说的训练,书写者可以冷静地旁观,去写出一个新的故事。所以我现在较少看文学名着,反倒喜欢看一些社会新闻,在这些新闻中,人性昭然若揭,反倒成為一些有趣的题材。
妇人明月继续说--
「他不只是要抢钱唉,他还用开山刀把我的九根手指都砍断了。」妇人又哭泣了起来。
「手指呢?」
大学生低头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钞票上被带走了。」妇人说。
「唉,可惜--」大学生惋嘆地说:「现代医学接肢的成功率是很高的。」
写到这裡,我忍不住想笑。大学生总是会有一些很合理又很荒谬的想法,不只是大学生,应该是指读书人、知识分子,会在事件发生时有一些有趣的反应。
「可是--」妇人觉得被责怪了,她便告诉大学生有关切断
的指头在钞票上紧紧依附着的感觉。
对妇人明月而言,这些钱是她好不容易从每天的买菜钱攒存下来去玩股票赚的钱,所以她觉得不能放手,即使手指断了,还是会跟钱黏在一起。其实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就是「指断心不断」的意思。这个事件是真实的,在报纸登载时,我看到妇人叙述时的那种委屈,她不是委屈手指断掉,而是觉得只要手指还能感觉到钱就好,这是一种很难以解释的人性层面。
「那是不可能的!」大学生坚决地否认。他说:「神经中枢切断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觉到钞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国有斩首的刑罚。头和身体从颈部切开之后,究竟是头痛呢?还是颈部会痛?」大学生示范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可是,手指紧紧黏附在钞票上啊!」妇人显然对斩首以后头痛还是身体痛的问题并不感兴趣,她依旧专注在手指被斩断那一剎那,那离去的手指如何感觉到一迭厚实的钞票的虽然短暂但非常真实的感觉。
这裡我其实是想写出一种心理状态,当我们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心痛到一个程度让你觉得魂牵梦縈时,它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存在的状态。失去的东西反而变成更实际的存在,因為你太珍惜它、太需要它的存在。
「Well--」大学生耸耸肩,他决定这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妇人,没有经由教育对事物有客观查验与证明的能力。他心裡虽然充满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继续做无意义的辩论
了。但是,他也不愿意草率离去。他基於对自己一贯做事认真的训练,觉得不能因為情绪而动摇。「出发於情绪好恶的离去,不应该是一个理性社会的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行為。」他这样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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