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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第2页)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后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底嘹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仿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底每一个字。

“啊,你看,这一点都不假,老人这样说。”金素痕愉快地低声说,皱眉加重话句底意义。“老人总是喜欢管闲事,”(傅蒲生点头。)“但他不注意自己底事;南京的事情弄得那样混乱,没有人收租,大家欺骗--我和蔚祖商量,我们去南京,我读书,蔚祖在实业部做事,顺便--总之我们不想依靠苏州,我们尽力。蒲生,蒋家谁是能够尽力的人呢?”(傅蒲生崇拜地点头。)“蒋家底事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问题,少祖弟说。他在开我们玩笑。定和姐夫是一把有力的手,我希望你底厂顺利,”她向王定和笑。王定和适度地(他自己觉得很适当)点头。“然后我们在我们底河边--啊,我说得太多了,我们要去南京。姐姐好吗?妈妈身体好吗?妈妈年纪大--”(傅蒲生点头,好像他明白“妈妈年纪大”这句话底意义。金素痕说完,他底滑稽的脸从崇拜的表情里解放;他露齿发笑。)

“蔚祖,你陪姐夫,我去看阿顺--”她向门口走去。在门边转身点头,晃动美丽的宽袖走出。

“好啊,我底耳朵;刚才像八哥!--”傅蒲生叹息,向蒋蔚祖霎眼睛:“有福气,好老婆,老弟!”

蒋蔚祖羞怯地笑,企图制止这个微笑,他底嘴唇颤动着。在金素痕说话的全部时间里,蒋蔚祖未动,沉思地凝视着窗户。显然金素痕所说的,主要的,她底态度所表现的,于他非常重要,并且是他底苦恼。

王定和站起来,阴沉地徘徊,最后站在蒋蔚祖面前。

“你们要去南京吗?”王定和问:显然关心这件事。

蒋蔚祖点头,咬嘴唇,预备说什幺,冯家贵走进来,通报老人底接见。

蒋蔚祖起立,领姐夫们走进邻室,老人习惯在这间房里接见别人,因为这里底家俱,--不是最华贵,而是最笨重,最多。这个房间底特色是,椅子最多,但进去的人却觉得无处可坐。老人不愿别人安适。字画挂满墙壁,但刚刚走进去的客人却不能看,且不敢看它们,这些字画也令人局促。房里有檀香底气息和某种腐蚀性的气味。傅蒲生好久未来,走进去时愉快的面孔突然阴沉。他嗅鼻子,随着王定和坐下;坐在右边,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走廊。

王定和穿好上衣,露出严肃的、冷淡的表情。傅蒲生发痴地思索地看着门。

高大而弯屈的白色的身影使走廊里的阴暗的光线变动。蒋捷三倾斜上身,大步地缓慢地穿过走廊,走进房,未看起立的、恭敬的女婿们,点头,把手里的大纸卷递给蒋蔚祖,走向桌旁的椅子坐下:他习惯坐在这里。

老人秃顶,头角银白,有高额,宽颚,和严厉的、聪明的小眼睛。脸微黄而打皱,但嘴唇鲜润。他架起腿,抬眼看着女婿们。他微笑,安慰女婿们:他觉得自己是在仁慈地安慰女婿们。

笑的时候,他底高额上的皱纹叠起。不笑,他底两腮的肉袋无生气地下垂,加强了他底严厉。

“住两天?”他说,取出手帕来揩鼻子,两腮下垂。“不。想明天回南京。”王定和恭敬地说:“打仗的时候厂里亏的,这个月恢复些。托老太爷底魄力,总要支持下去。上海大家问候老太爷。”他说。

“老太爷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我去上海,啊!”老人轻蔑地笑,然后恍惚地笑,“带来的东西,我看看,晚上看看,你底钱,这个月我不能拨。说了,不许再提--!”

“老太爷,你太把我当小孩了!”王定和高兴这个机会,愉快地说。

老人看着他,好像要亲眼看见他所说的。然后看着傅蒲生。

“你,怎样?”他含着显着的愉快问。在舒适的午餐和良好的午睡后,老人显然处在愉快的心情中,虽然他更看重王定和,这种愉快却只有在傅蒲生面前表露。老人时常古怪地亲善傅蒲生,因为傅蒲生是平庸的,好像人常常喜爱比自己弱小的人一样。

傅蒲生微笑着回答了什幺,老人轻蔑地大笑。

“糊涂!”老人叫,盼顾,从冯家贵手里夺过扇子来,提起绸衣使力扇:“我要叫他们跑给我看。你看你一脸汗--”

傅蒲生快乐地笑,揩汗。王定和看他,看老人,他刚才在沉思,未听明白谁为什幺要跑给谁看。

“刚刚过去三个月,大家忘记了,什幺打仗!拿年轻人耍猴子!我要看见,”老人大声说,额上的皱纹叠起来,“他们在一起,你们,”他思索着,抛开扇子,“中国和日本是百年的冤孽!--”他愤怒地大声说,然后垂下眼睛,并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严厉的姿势。他底两腮下垂。但显然他颇快乐。他开始思索。

“没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们就相信这些!呶,看见百姓底疾苦没有!水深火热,成千成万,几代的生命!交在谁的手里?”老人发火,在桌上支肘:他底小眼在浓眉下闪射如星芒。“啊,不远了,不远了!”忽然他动情地叫,起立,打落冯家贵手里的扇子,走向窗边。“这不是谁个人底力量能够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颤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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