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带修行,长到半甲子,梅员外与水月观老住持没有度成劫,先后圆寂,新住持毕竟沉不住气。听到凶讯,心下就打鼓:梅员外在时,就算不喜欢这个女儿,年年布施是不缺的,老住持这笔生意总算不亏。如今梅员外死了,膝下只有个没出阁的梅大小姐,偌大一份家业,还不知何人继承,也不知回头还有人负担静云在观里吃住费用不?
思量难定,新住持叫静云过来说话。
那时静云正倚在栏上,看两个师姐。两个师姐没理静云,只挤在山门边,热切的望着观前山路。
天色不好,云压得阴密,不移时大约会下雨。一下雨,山路不好走,行路人少不得进观来躲躲雨、吃个茶、上个香什么的。
但静云也知道,两个师姐盼的不是吃茶上香那点进项,而是路上走来的人。
只盼在这将雨未雨、待寒未寒时节,山道上走来个齐齐整整、温温存存、有心有意、多钱多才的年少哥哥。
定慧奉了住持的命、踏过竹木钉的回廊走来时,见栏外豆槐树上开倦的黄花,萧萧疏疏落了静云半肩。静云一头青丝老老实实罩在尼帽里。帽与衣领间,露出一截颈项,白得晃目。
静云听见足音,回头问候定慧:“师姐?”定慧点点头,望见山门口那两个不规矩的家伙,沉了脸色,扬声道:“回来!那般探头探脑则甚?叫人看见,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
那两个年少姑子回过头来,却都盯着定慧的领口。
缁衣领口,露出一抹红,像是蚊子咬的。但若真是蚊子,怎会咬这么一大口,且只见红、不见肿起包来。
定慧把衣领往上提一提,毕竟心虚,便没有刚才那么声色俱厉,只顿足道:“你们!你们好歹拿把竹帚扫叶子呢!呆站着是什么意思?”
两个姑子这才心悦诚服:“还是师姐的主意是!”便寻竹帚来作幌子。定慧回头对静云低道:“住持有请。”
静云应声谢过,视线掠过定慧领边掩不住的淤痕,顿时羞红了脸。雨沙沙啦啦下了起来。静云无雨具,定慧正穿了沙棠木雨屐、拿了油纸伞,便借于静云。静云去新住持芸房路上,经过定慧房门,里头有人听错了足音,叫了一声:“定……”顿住。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酣睡初醒,隔着一扇门,察觉了自己的错误,紧张得像一只兽,抵紧门板。静云心跳如捣,擦门而过。
新住持在烹茶,水刚沸,静云进门,问了安,熟稔的接过茶具,拈木匙、摄叶、浸茶、刮沫、巡河,高冲低斟,一气呵成,碧叶舒展,茶香幽幽氤氲开。
静云入水月观这些年,好好的书没背熟几部,但这手冲泡茶的功夫,已然高卓。
新住持接过静云敬的茶,呷了一口,作出一脸戚容:“令尊辞世,贫尼心里也很难过,已愿为他多念经咒。”——而且不用付钱哦。这半句慷慨功德,总算忍住了没说。
“多承住持厚义。”静云行礼。
“你呢,”新住持作难道,“也快到及笄年纪了,原该回家去作千金小姐,你家又未说接回去。难道正式剃度?你心里是怎么个意思?”
“我也茫然得很,”静云道,“好在随着住持、师姐们回家去作法事,留不留,到时候也总有说法了。”
能去作梅家这场法事自然好,报酬那是不会少的……“可是,哎,你们家没请本观啊?”新住持握着佛珠的手攥在心窝。
“大概很快就会来请了?”静云答道。
“这个……”新住持正踌躇,定慧来报:梅家有人来定法事。
来跑这趟差使的家丁,是个年轻人,有着阳光热烈抚摸过的浓郁肤色、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走进水月观,他眼神就热辣辣的四处乱瞟。都说新住持来了之后,管束无方,观风每况愈下,观里的姑子公然留宿男子,好生的多情!他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走到此间、想到此处,怎的不脸红心跳?
颠三倒四的进了香、结结巴巴的定了法事,年轻家丁又求二小姐一见。新住持自无不肯,便请静云出来。静云念着男女之防,不敢进门,只侧身在经幡下立了。
年轻家丁正与个头皮碧青的大胆小姑子眉来眼去、又贪看定慧颈边那要命的一点破绽,简直都分不开眼去看正主儿。幡下那抹静影映在眼角,他却心底“呵”一声,不由得不转过脸去。
一样是灰布尼袍,穿在静云身上,不知如何能这样飘逸。她肩上还沾着一瓣黄花,没有掸净,益显得削瘦损、一身秋意,伶娉可怜。
年轻家丁呆了呆,俯倒在地,带了哭音,报老爷丧,劝小姐节哀。
静云捻着衣角,等着家丁说下去。
年轻家丁领的差事却只到这里,尴尬的呆了一会儿,忽道:“小人名叫兆忠。”
静云不觉于经幡流苏间瞥过去一眼。
兆忠也知逾矩,忙忙叩头告退了,出来望见牌匾上“水月观”三个字,原是取自“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这句经文,他哪里晓得?睁眼闭眼,只记得流苏间若秋潭映月、水波粼粼的一瞥。
若能迎她回府就好了……但二小姐一回府,梅家偌大产业,顿时要分走一块。丧事不报给她是不合适、不许她回府也不合适,所以特意叫她借着作法事回府致祭,这是……安了心,想叫她一辈子作姑子罢?
兆忠心底,替二小姐涌过一股悲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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