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尾……”喜娘高唱,“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毋望从镜中往后看,朱高煦蹙眉在门前站着,他的两个兄弟都退到跨院去了,他却纹丝不动。屋里的丫头婆子们对他忌惮,也没人敢轰他,只绕着他走,燕王妃知道他的心思,暗里可怜他,徇私情也不开口,只管替她绾起头发束在顶上,拿金针别住,戴了朵绢花在她鬓边,探身看了窗外,对丫头道,“可打发人在门上候着了?姑爷到哪儿了?”
外面丫头打了软帘回道,“姑爷进门了,鼓乐花轿皆停在大门外,咱们的嫁妆都抬出去了。”
又一个管事婆子来报,“请新娘子进瀚海园吧,和合饭备齐了,吃了饭好上冠障面。”
燕王妃点头,示意搀扶搀起她,轻声道,“这和合饭是同家里平辈晚辈吃的,过会子只吃一两口就是了,可不能吃饱,新娘子大婚是不好上茅厕的。”
毋望红着脸应了,往门口去,见朱高煦仍傻站着,只好道,“二哥哥一道走吧,先吃了和合饭才上轿呢,叫二哥哥好等。”
众人原本觉得古怪,也暗自揣摩这高阳郡王是什么意思,似乎轧出些暧昧的苗头来,却被她一说,瞬间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高阳郡王不懂规矩,敢情不知道有和合饭这一道,在这里等着是为了送妹子上花轿,倒也没什么不通的了。众人皆相视而笑,独濮阳夫人半步不离左右,护着她往抱厦里去。
朱高煦撩袍便走,懊恼着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心里不受用得了不得,偏要在那里杵着碍眼,脑子里闪过不知多少遍念头,好几次差一点上前劫走她,到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也晓得这回鲁莽不得,那裴臻吃过一次亏,这回定是加紧了布置的,说不定此时燕王府的房顶上伏满了暗卫,他若有异动,顷刻间就会被刺成筛子。
不过这些不是他真正计较的,她每一次注视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眼里带着疏离和防备,这才是叫他心寒的,不带半点感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极尽破坏之能事,换来的是她的反感和不屑,这是何苦来?她眼下虽云英未嫁,自己却又待如何?唯有长叹,究竟是怎生的造化弄人!
尚未入瀚海园,远远已看见园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孩子的笑闹声穿插其间,乱哄哄百无禁忌,他愈发的气短胸闷,冷了脸步入厅堂,一眼就撇见了那簪花披红的新郎官。
只见他穿着乌纱团领常服,翼善冠下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梢眼角处春色点点,侧身和旁边的小厮吩咐着什么,半边脸在火光映照下剔透得白玉一般,许是听得新娘子来了,回身来看,负手言笑晏晏的立着,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丰姿奇秀。
“那厮皮相确是生得好,我要是女子也会选他的。”朱高燧在他耳边幽幽地叹。
朱高煦有些手痒,握了拳瞪他,“皮相好作饭吃吗?我是郡王。”
朱高燧讪讪的摸鼻子,瓮声道,“郡王怎么了?他除了无官职,旁的都不比你差,他日父王登基,他便是第一功臣,如今春君又认了义父,将来一个驸马都尉横竖是逃不过的,你还是煞煞性儿吧,不是你的终究抢不来,你瞧他俩,蜜里调油似的,你何苦找不自在,索性放了手。天涯何处无芳草,短短这几日,哪里就爱得这样了。”
朱高煦一哼,“你懂什么?”
朱高燧苦笑道,“我是不懂,她成了咱们妹子,你还想怎么的?入席吧。”他拍了拍他的肩,“别眼热人家做新郎官,你的好日子也近了,开了春且有你乐的。”
朱高煦想叱他,他却已往席面上去了,和裴臻抱拳寒暄起来。他低头看腰带上的虎纹,驸马都尉?也要他有这个命做才好,行军万里,道路阻且长,这身细皮嫩肉,也许一场大风就把他刮飞了,那双单会拉弓弹琴的手,可以自保吗?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这么一想又足了底气,笃悠悠走过去,拱手道,“先生今日小登科,可喜可贺,多饮几杯才好。”
裴臻推诿道,“郡王回头过府去,裴臻拜了堂定和郡王畅饮,这会子若失了体统,恐王爷和王妃怪罪。”
众人落座,桌上大半是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个月,奶妈子抱在怀里,左手银筷右手银勺,盆碗边上敲得乒乓乱响,一个领了头,其他的纷纷效仿,一时饭桌上炸开了锅,大人们哭笑不得,丫鬟伺候着吃了两个喜饺,这顿和合饭就算吃完了。
两人相携往燕王夫妇跟前磕头拜别,燕王妃说些“夫妻和睦”之类的吉祥话,喜婆引裴臻进后身屋里,在床前放了绣杌,嘱咐他对床而坐,不得向外。
燕王妃摘了毋望头上步摇绢花,替她戴上牡丹金宝钿花大冠,娘两个落了几滴眼泪,稍后盖上文王百子锦袱,喜娘便招呼高阳郡王道,“给新娘子裹锦衾,哥哥送妹子出阁入轿吧。”
毋望僵了僵身子,眼前一片红,从盖头的下沿瞧见两只着烫金广袖的手伸过来,在她背后膝弯下轻轻一抬,她霎时腾身而起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的心跳得怦然作响,紧了紧手臂,走得极缓慢,府外已开始奏乐鸣炮,满世界的喧闹,他却清楚听得到她的呼吸,于是他道,“春君,你高兴吗?”
毋望突然有股哭的冲动,略平了平心绪,缓缓道,“我自然是高兴的,郡王大恩,春君感激不尽。”
“感激?”他喃喃,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轿前,送出手臂将她托进围子里,并没有立刻就走,稍一顿道,“切莫谢得太早,不过是开头,往后还有几十年呢。”说完利落转身,扬长而去。
毋望被他那话吓得心里七上八下,一片昏沉沉里,大轿和仪仗开拔,甬长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沿大道往裴府逶迤而行。
约行两炷香已到了裴府正门,门外宾客早就候着了,远远见裴臻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便叫人取了金弓银箭在廊下静待,新郎官一下马众人便涌上去,张玉招来小厮,指着那副贴了喜字的弓箭笑道,“先生虽伉俪情深,今儿这下马威却万万少不得,不需你六箭齐发,只要在轿门上射上三箭便是了。”
众人一听皆叫好起哄。
慎行和路知遥对看,德沛在一旁愤愤道,“这粗野的武夫真是可恶,什么下马威,不是踢轿门就成了吗,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动刀剑?”
那些军营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一味的只是闹,新郎官没法,又不好拂众人的意思,下马威便下马威吧,回头进了洞房再好生赔罪,左不过打了水给娇妻洗脚,补贴她的体面罢了。
于是搭了三支箭在弓上,舒臂正待要拉弦,朱能又蹿出来叫嚣,“明月先生箭术了得,离得这样近便出手岂不忒简单了些?退后二十步再射方好。”
慎行听了大皱其眉,对路知遥道,“这是什么道理?打趣也不是这么个打趣法,轿上是软帘,万一有个偏差,岂是闹着玩的?”
路知遥也觉不妥,忙解围道,“意思意思就完了,何必难为新人呢?”
那群将领闹得正起劲,断然不肯善罢甘休,裴臻对慎行笑道,“不碍的,我心里有数。”遂依言退到二十步开外,舒腰挽弓如满月,众人只叹那身形姿态如何的俊逸美好,尚未见他寻辩准头,只一眨眼,那三支箭矢穿云破雾直往花轿而去,只听铮的一声,齐齐落在轿檐上,箭羽兀自嗡然作颤,射中三朵鎏金团花,真真分毫不差。
众人折服,噼啪的拍起手来,裴臻将弓箭扔给一旁小厮,快步至轿前打起门帘,接过红绸一头递到她手上,喜娘上前搀扶,缓缓引她出来,他看着那曼妙身姿款曲摇摆地跨过马鞍,又跨过火盆,心里的欢喜已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了,凭他怎么冷静精明,此时早已化作一汪春水,暗中直念神天菩萨,可算叫他娶到了她,这下是功德圆满了,而后只需替她创下一片基业,还她个一品诰命的衔儿,这一生余下的时候就和她厮守在一处,这辈子便圆满了。
行至大厅正中,因无高堂可拜,司仪只让新人对天叩拜,裴臻是个谨慎的人,行大礼前与她并肩而立,私下唤她名字,唯恐新娘子被人调包似的,听她糯软的嗯了一声,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喜滋滋拜了堂,司仪高唱“礼成”,两人被傧相喜娘簇拥着往蓬壶阆苑的洞房里去,那群不识相的大老粗又挡住路,嚷道,“新郎官可要快些回来,咱们等着敬酒的,好歹不能把我们撂着先洞房了。”
裴臻玉面微红,忙不迭地作揖告饶,应道,“一定一定。”众人这才让了路放他们离去。
待将她安置在喜床上坐定,看不到脸,又不好揭盖头,碍于屋里有外人在,只得低声道,“还要叫你受累,再等我会子,那席散了我才好回来。”
盖头下的人道,“少喝些吧,仔细身子。”
裴臻闻言,心头那叫一个受用,虽明知今日逃不过一大醉,还是道好,悄悄在她肩头捏了捏,便返回园子里招呼客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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