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时间落在江水之上,看似匆匆奔流,却一直停在眼前;人类也这样来来去去,绵延不绝。尽管逝去的永远消失,前人的事迹,后人很少记念;但世世代代总有守望者站在江边,用心记录过往的船只、鱼群和匆匆客旅,并将他们看见和经历的一切告诉世人。江水之所以生生不息,因为远方的高山终年积雪;人类之所以得以长存,因为有我们活着的祖先。常常站在江边可以亲近波浪;常常来到祖先的坟前,就能听清墓中流水,它们来自旧梦、九泉。
感谢命运,让我在不惑之年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活,住进烟村,并从流水之中照见先辈的身影——他们在岸边徘徊,如祥云从水中升起。可巧的是,老人们告诉我,这也正是烟村的来历:相传很久以前,有一支迁徙的部落从高山上下来,沿长江辗转漂泊,穿过巫峡,来到瞿塘峡上游,群山之间的一片荒野;四周杳无人迹,却见一座狮子形的山坡上,升起袅袅云烟;远看像一条白龙,近看似仙人往来,盘旋上升,通体透明。先民们看出,这里的地势为“伏地狮子”,而升腾的云烟是“祥龙献瑞”,于是在此定居,并建立村落,取名烟村。有诗为证: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十枝花。
据风水先生考证,这里所说的“烟村四五家”相距并不遥远,是由同一柱烟散开的。而所有烟雾,都出自山上的白鹤井——阳光照彻井底,井口青烟缭绕,引来白鹤、祥云。日后,人烟与云烟交织在一起,很难区分究竟是人间烟火或云中仙境。直到辛亥革命前夕,一位风水先生看出,整个烟村的地势是“九朵莲花三枝藕”:九朵莲花是九座山包,三枝藕为三条河;河流源自深山,穿山越岭,汇成黛溪。可正如传说中所说的,谁看出真地,就会瞎了眼睛,因为真地即真谛;看出烟村地势为“九朵莲花三枝藕”的风水先生,也不幸双目失明,不得不靠说书卖唱为生。时隔多年,人们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姓冉,叫冉瞎子。
在以往的许多朝代,由于战火连年,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烟村的房屋、庙宇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大段的历史已无从考证,形成永久的空白。直到公元1369年春天,即洪武二年的阴历三月,入川始祖、谭氏十七兄弟从湖广麻城县孝感乡,逃到巫山广陵渡口,作鸟兽散;其中有两弟兄辗转来到烟村。如今,他们的后裔还保存着谭氏家谱,谱书中记录着当时发生的一切,并附有一份血书,那是当年十七兄弟分别时写下的分手诗。曾有一位诗人为寻这份血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人们问他是如何找到烟村的,他援引古诗说:“莫学啼成血,从教梦寄魂。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
我第一次听说烟村是在去白帝城的船上。当时天近傍晚,船过瞿塘峡,正往上水方向行进。一群白鹤在江上飞着飞着,突然向南转了个弯,飞进一片晚霞栖落的丛林。我问船夫那是什么地方。船夫告诉我,那是烟村。船在烟村没有停,而在现存的地图上,也都找不到烟村的踪影。我正惊讶,船夫又告诉我,烟村属淹没区,一期水位已淹没了村口的橘子树,到二期水位,整个烟村将全部沉入江底。
我于是从白帝城转道,折回烟村,没想到一住就是一年。这里春秋连着春秋,冬夏连着所有逝去的岁月。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江水缓缓上涨,街上冷冷清清。不知不觉中,时候近了,人们即将背井离乡,迁往广东新居,而故园烟村,将永沉江底。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老船工谭正艾师父家,无所事事。白天和老人们一起喝茶聊天,询问往昔;晚上停电,就在烛光下的断墙残壁间喝上几杯;夜来静听江水……日升月落,烟村烟雾不觉深锁心底;烟村往事,已化成我的亲身经历。
正如此时此刻,天光恍恍惚惚照进老街,晨昏颠倒,分不清猴年马月;四周还在叮叮咚咚地敲打,古屋瞬间倒塌,一座接一座,烟尘四起;我还靠在一张旧躺椅上,摇摇晃晃,懒得动弹。眼前还是谭正艾师父的家,摇摇欲坠的穿斗房子;楼上的鱼网还在往下滴水;白墙上的红字“水位139米”仍悬在头顶——时间久了,已见怪不怪,仿佛命运之神在墙上刻下的谶语。
而门前的半边街还和从前一样,一半人家,一半江水;黑瓦连着旧梦,江水连着千载浮云……我忽然感觉关于烟村,已无话可说,于是换了个话题,问身边的谭师父:“现如今,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说:“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愿望?”
正在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门前经过,停下来冲我们一笑,做了个鬼脸,又一蹦一跳地跑向江边。谭师父眼睛一亮,说:“知道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他那个年龄,这会儿就到河坝上听冉瞎子唱歌去!”
老人一句话,打开了我心中的魔瓶;烟村烟雾从瓶中蹿出,一发不可收。
既然谭正艾师父有这样一个愿望,烟村的故事就从冉瞎子说起。
第一章·冉瞎子与田八戏烟村(1)
冉瞎子与田八戏
佛爷云中目光开呀,
何方出了大贤才!
——民歌
七岁的谭正艾沿着半边街一路小跑,青石板发出“咚咚”的回声;天是青灰色的,珍珠色的流云晃动着木楼和茅草屋;江水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在每一扇门窗里闪烁。可谭正艾顾不得这些,他今年七岁,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龄。
男孩很快就追上前面的一行人:哥哥谭正清,十二岁,正挥舞着一根杨柳枝走在最前面;七八个孩子前呼后拥,把一位衣衫褴褛的盲人围在当中;此人姓冉,人们都叫他冉瞎子。人群从老街一路走来,穿过半边街走向江边。江水缓缓东流;时光向后退却。这是多年前一个初春的傍晚。
晚风略带寒意,冉瞎子走在人群中间,却并不觉得冷。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肩膀。那女子粉面桃红,走在前面,浑身挂满乐器,数一数,有锣、鼓、钹、镲、二胡,一共五样。这就是冉瞎子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而冉瞎子已经到了可以做她父亲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北方逃难过来。有一次坐在杨柳树下要饭,柳絮落在她头上;而冉瞎子正在旁边卖唱,伸手一摸,甚是喜欢,就将她领回去收养,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杨花。杨花原先居无定所,靠四处乞讨或帮人打点零工过活;自从跟了冉瞎子,就和冉瞎子一同住进客栈,还经常涂脂抹粉的,可惜冉瞎子看不见。而细心的路人都看得很清楚:冉瞎子低垂着圆乎乎的脑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卷成圈圈,几根黑,几根白。一路上,尽管大人孩子们吵吵闹闹:“冉瞎子,今天唱什么?”“冉瞎子,你好有艳福噢!”可无论说什么,冉瞎子总是眯着眼睛,笑而不答,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好像正酝酿着新的唱段。再看杨花,穿一件水红色对襟短袄,走路东张西望,像是在给每个孩子发糖似的,生怕漏了谁。尽管她脸上有好多雀斑,但毕竟年轻丰满,看起来还有点迷人,尤其是孩子们特别喜欢;可惜冉瞎子看不见。
冉瞎子是个送娘儿,光绪年间出生在一只行驶的柏木船上,母亲刚一生下他就死了。当时小船正经过烟村,所以后来,冉瞎子一直把烟村当作自己的故乡。他的父亲是个道士,在长江沿岸靠算卦、看风水为生。从一出生起,冉瞎子就跟着父亲,坐在车上马上或船上四处游走,参加婚丧嫁娶、祭祀、迁居等各种仪式。他也因此熟悉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与神话传说。此外,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双目失明之后,又练就一身绝活:一个人能同时打五样乐器。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一开唱,远近群众都围拢过来。冉瞎子也因此挣到一些银两,而他身边,总有一个女人帮他引路、背乐器。只是这一个一个的,背着走着,忽然有一天,就连人带乐器,都消失不见了,还把冉瞎子的所有钱财也一并卷走。而作为一个盲人,冉瞎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苦笑着重新来过。上一回,得知自己的女人又背起乐器跑了,冉瞎子路都走不稳了,连声哀叹着:“唉,天一脚来地一脚,瞎子可怜哦!”可这一次,冉瞎子一扫从前的阴影——只见他低头微笑,心里美滋滋的,仿佛看见了杨花生得如此姣好,又看见黑暗深处,重现希望和光明。
冉瞎子原本有一双好眼睛,他的家族都是靠看地为生。但可悲的是,一连三代,冉氏家族都因为看地看瞎了眼睛。相传冉瞎子的祖父就曾看到过一块真地,位于长寿县双龙镇洛维村的上俞家坟。自从俞家祖坟埋在那里,后辈连出贵人。俞家人原先说好,如果风水先生看瞎了眼睛,就管他一辈子,保证他日后衣食无忧;可后来得了真地,就弃之不管了,还让瞎了眼睛的风水先生去舂米、推磨、干重活儿。他的一个徒弟看不下去,发誓要为师父报仇,破掉那块真地。若干年后,徒弟修炼成熟,就找上门来,对俞家人说:你们家祖坟风水不好,必须迁葬。俞家人不信。这个徒弟就说:“我看好另一块地,如果埋真了,中午十二点,就会现三件奇事:蛇打鼓、铁戴帽、鱼上树。”结果那一天正逢赶场,到了中午十二点,突然间晴空霹雳,天降大雨,盘在树上的蛇都被暴雨击落,掉在鼓上,现出“蛇打鼓”。而众人又连忙将铁锅顶在头上遮雨,现出“铁戴帽”。加上赶场的人们将集市上的鱼都挂在树上,又有了“鱼上树”。三件事都应验了,俞家人因此相信了那徒弟的话,决定迁葬——挖开原先的祖坟,里面飞出一对红鲤鱼;而新坟落井时,从地里挖出一只鹅蛋。迁坟之后,俞家从此就败了。
第一章·冉瞎子与田八戏烟村(2)
而冉瞎子的父亲,因为在白帝城下看出一座地下宫殿,也看瞎了眼睛。他还说那宫殿里,至今藏着活人活物。结果成全了一批盗墓贼,自己却因“妖言惑众”被官府捉拿,含冤死在了狱中。
冉瞎子本应吸取前辈的教训,不再看地,保护好自己,尤其是自己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可是作为风水家族的传人,他若不看出真地,说出真谛,又怎能对得起祖先,如何捍卫家族的荣誉呢?何况烟村是他唯一的故园。而就在十七岁那年,他偶尔发现并说出:烟村的地势是“九朵莲花三枝藕”,结果瞎了眼睛。至于黑暗之中他的内心感受,后人无从了解;只知道大人孩子从此都叫他冉瞎子,他也并不生气。
却说这一行人缓缓前行;时光与江水倏忽后退:古屋翻新;青石发亮;沉入江底的河坝如鲤鱼出水——那时的江水流得很急。
“小狐滩到喽!”孩子们喊道。
“好,好……”冉瞎子点头微笑。杨花回身搀扶,像个孝顺女儿。
“小狐滩为什么叫小狐滩啊?”正艾问道。孩子们总有十万个为什么。而在这十万个当中,冉瞎子没有不知道的。
“小狐滩为什么叫小狐滩?”冉瞎子低头想了想,并一步跨到夕阳映红的香炉石上。这是江边天然形成的一大块岩石,形似香炉,故称香炉石。冉瞎子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它的确切位置。“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忘记哦!”冉瞎子接着说。
“要得!”围在旁边的孩子们齐声喊道,声音顺着江流,飘到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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