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识忆之中,也能被人嗅到东华剑的气息?
这到底是剑种亡灵未消散的回忆,阮慈以身入梦,还是凭借剑种,穿渡到了其死前那一段岁月之中?
大多时间灵物,都以‘梦’、‘幻’、‘昏’为名,便是因为服用灵物照见的过去,多数都是己身迷失的一段回忆,阮慈原本深信不疑,自己是读到了剑种内景天地消散以前的一段回忆——便像是被东华剑一剑斩落的那所有修士,其内景天地都凝固在了破碎的瞬间,飞散而出的生平回忆,被她闯入读到,就如同刘寅死后,内景天地拟化出种种幻象,被她看到一般,本意都是读取过去的一段记录,本身并不能参与,当然要说对回忆主人的命运造成影响,那当然更是办不到的事。
这认知虽然简单,但却不可动摇,盖因她和这些剑种的交集,便始于谢燕还斩落的那一剑,便不说过去现在这些时间维度上的事情,只说因果,若她能设法影响到剑种命运,那便不可能穿渡到此地之中,这因果上的矛盾难以纾解,才刚一想到,便觉得心中烦闷,识海摇摇欲坠,仿佛刹那之间,有一股和实数截然相反的混乱之力涌起大浪,向前卷来,她和此地的连接也变得扭曲莫名,仿佛随时都能失去,而己身意识便要跌落在虚数之中,再也不能回返。
好在两大法宝随身,适时传来安宁镇定之意,将那无形袭来危局化解,不知是否巧合,灵远一声佛号,空气中隐隐传来梵唱震荡,她心中一跳,那汹涌来袭的虚数逐渐褪去,终究未能将阮慈带走。她惊魂未定,心中暗道,“未必是嗅到了我,灵远真灵沾染剑魂,也许那残魂是闻到了剑种的味道……”
这也不无可能,至少足以欺骗此时的自己,阮慈神念更是紧紧依附灵远,唯恐又生变数。耳边听着那残魂笑道,“小和尚,你为什么突然施展佛门神通?你的心乱了么?”
灵远低喧一声佛号,合十道,“施主,小僧心未乱,是适才虚数来袭,小僧将其斥退。”
那残魂兴致十足,笑道,“你才是筑基,便能感应到虚数么?”
灵远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先是解释,“北幽洲是虚实相交之地,因北冥洲被转生轮废弃,修士魂魄都要经过北幽洲,汇往虚数,此地的屏障便更加薄弱,我等自入道以来,便在不断排挤虚数,久而久之,便有了些许浅薄感应。”
阮慈心中一动,她虽然可以尽阅灵远识忆,甚至连他修炼的功法都瞒不过阮慈,但这番见识却仿佛深埋识海,便犹如灵远和残魂的过往一般,若非因缘勾动,她是翻阅不出的。
不过这对她影响不大,阮慈入梦,主要是为了探询上境修士对法力、神念的掌控,这些她能感应清晰,其余经历便只是添头。也就是灵远乃是北幽洲住民,令阮慈非常好奇,否则若是第五苍那般的识忆,她回忆起来都嫌作呕,自然也没了细究的兴致。
此时识忆翻动,阮慈已知灵远所说不错,北冥洲、北幽洲在旧日宇宙同属冥土,此地从前是涅槃道祖所造大天,那些涅槃道兵,死后便来到北冥洲等候轮回,凡人则在北幽洲汇入轮回之中,本方宇宙开辟之后,修士不能转世,北冥洲便被废弃,久而久之,燕山在荒土之中逐渐崛起,因幽冥二洲曾是冥土,此地虚实屏障极是薄弱,正合魔门修持,燕山便是在北冥洲成就了琅嬛周天魔门第一盛宗的威名,便是玄魄门,祖山也在北冥洲,只是燕山坐大,被魔主逐出而已。
这其中也许还有许多故事,但灵远所知,便只有这些,和涅槃道祖有关的,更是阮慈自己的猜测。不过这已比洲外住民所知要详尽多了,因修士不能转世,琅嬛周天对幽冥之事几乎毫不关心,连修士魂魄会经过北幽洲汇入虚数,都是灵远说出,阮慈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还有,你……你这个修士残魂,本该汇入虚数,但却动用手段,瞒骗天机,强留在北幽洲挤入轮回,你应当格外小心才对,怎么还大剌剌地说些只有修士才有的见识。”正是寻思,灵远又结结巴巴地埋怨了起来,他显然很少责怪旁人,这般强势谴责的话语,只是讲了几句,便涨红了脸,很是不自在,摆弄着衣角,勉强说完了,又道,“我、我是不会去师父那里告发你……唉!不对,你要小心些,不然,不然我也只能去告发了你,否则师父知道了,要责罚我的。”
那残魂被他逗得轻笑不已,望着他的眼神也十分柔和,他道,“我晓得了,我会小心的。小和尚,三百年来,你一向照应我,次次都是你来接我,你是为了什么?”
灵远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不晓得……”
不知不觉,一人一魂在那荒土之上相伴而坐,一同眺望着远处天边灰色的大日,那日头便犹如在黑纸上剪下一块,贴在天边,瞧着说不出的粗劣。但对灵远而言,这便是他从小观望的大日,他一丝也瞧不出不对来。
“刚开始,我是很好奇,你是我超度的亡魂之中,唯一一个有些不同的。”灵远有时也会在回寺以前歇歇脚,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相伴,他心底实在有些新鲜,有些雀跃,将那从不敢对师兄弟坦诚的心事娓娓道来。“每日都有许多修士魂魄,在空中掠过,最终落入忘川,汇入虚数。你生前也是大修士,应当知道修士魂魄来到此地,已经是穷途末路,再也无法驻留,虚数乃是最终解脱,只有心中有大执念、大毅力、大能为的魂魄,才能找到一丝天道破绽,在北幽洲停留下来,更有甚者,能够蒙骗转生轮,投入轮回。但这般结局,对修士来说,却是比汇入虚数更凄凉的结果,曾经挟山超海,投入轮回之后,却只能转为凡人,一生转眼而逝,终日于下尘之中,蝇营狗苟,对天下大势,甚至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到最后,语调有些呆板,其实只是在照本宣科,背诵师长的教诲,灵远说完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暗暗一吐舌头,又道,“刚开始,我想知道施主究竟为了什么执念,在这世间驻留。可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好奇了,我只是想……施主为了这件事,不惜一次又一次,在世间轮回,受那残障之苦,一定也很辛苦,若果施主每次死了以后,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一张熟悉的脸,会不会开心一些呢?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忘却了心中的忧怖苦楚,忘却了那无穷无尽的执念。”
“施主会不会觉得,世上还有灵远在关怀着你,你已知晓我不会上报师父,而是会将你送入轮回,会否也因此少了一分烦忧呢?”
灵远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轻声道,“这其实已经触犯了寺中规矩,小僧有时也想,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但小僧又想,只需佛在心中便可,又何须在意那许多清规戒律呢。小僧相助施主,心中便已满足,若是将来受到师父惩戒,也该是小僧命中将要度过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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