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箱茶叶交付的时候,毛掌柜深深向林玉婵作揖。
“小人曾对姑娘轻慢,但眼下再不敢了。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还请姑娘多多帮敝号介绍生意。”
林姑娘来这一个多月,他茶号里的师傅们个个武功大进,干活时讲究多了,炒出的茶叶跟以往都不太一样,同行见了连声询问,莫不是新请来了广州十三行的老师傅?
十三行骨灰都飞没了,声誉犹响遍大江南北。
许多洋商头次来华,先问十三行,得知不在上海,失望;再得知已完全死透了,失望加一;最后不约而同地要求,要和跟十三行沾亲带故的商号合作。
雁过留名,人过留声,做到极致,便是如此。
当然这些恭维话都带着夸张成分,但毛掌柜已不敢对这姑娘再有分毫怠慢。
毛顺娘也大大方方跑出来——过去她只是解手时敢出来,跟林玉婵帮工多日,脸皮已日益增厚,敢跑到店面里瞧新鲜,打开货架上的茶叶一罐罐闻。
毛掌柜爱女情深,开始还骂两句“嫁不出去”,后来干脆随她,把她当个小狗,只有来客的时候才赶回去。
小囡眼巴巴问林玉婵:“你还会来做生意吗?”
林玉婵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笑道:“以后我若路过你家商号,一定来请你吃鲜肉小笼。”
*
四千斤精美包装的罐茶,如约摆入了博雅洋行的货架和仓库。
这一个多月的忙活,容闳给林玉婵的两百二十银元经费花得差不多,她算算账,再扣除自己的日常花销,仅余银元八块五。
“不少了,很多了。”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想,“一个半月八块五,应该能打败80%的上海人。知足吧你。”
贩茶的第一桶金——四百八十银元,约合三百四十两银子,其中三百两已经存在义兴做“风投”,自己余四十两零头。
加上那八块多辛苦费,总计四十多两银子,是一个小康农家的家底。
具体到底四十几两,林玉婵也说不清楚。当前币制混乱,各种机构、各个时期发行的银子,还有各国各时期的、成色不一致的各种银元,还有外国洋行发行的钞票……细数起来让人头大,只有专业的银行票号才能汇兑清爽。
所以林玉婵也算不出自己的这些财富到底有几分几厘,反正乱七八糟币种一大堆。买了个带锁的箱子,通通锁起来的干活。
连轴转那么久,她打算给自己放几天假,就躺着,啥也不干。
饱暖思淫欲,她躺着就想,要是能泡在浴缸里,洗一场香喷喷的热水澡,该多美呀!
但眼下还没这个条件。
像古装剧里那种动辄大浴桶伺候的女主,在现实中都属于亟需被革命的统治压迫阶级。她一个平民想洗热水澡,光打水烧水就是一项大工程,自己一个人得弄上好几个小时。更别说费的柴炭,比一天的伙食费都贵。
所以现在的女人怎么洗澡呢?
答案是,跟男人一样,不怎么洗……
好在华人女子体味不重。夏季和过年的时候,在闺房里用湿手巾擦一擦身,叫做“抹澡”。讲究的女子一个月抹一次,算多的。
再佩香囊、搽胭脂,足以让人感觉清新。
像林玉婵这种,几乎天天都要给自己冷水抹一遍,隔两天洗次头的,常人难以理解。
她甚至听房东婆媳议论:“她不会有皮肤病吧?”
林玉婵被这个脑回路震撼了,转天赶紧“不小心”没关门,让两位阿姨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大腿,流言不攻自破。
她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家传的养生法子就是好,每天擦一擦,病痛不回家。这都三个冬天没感冒了……”
房门一响,被轻手轻脚地关上。
转天,她看到房东婆媳也开始频繁抹澡,而且两位阿姨脸皮厚,都不避着她。
还笑问:“苏家小娘,要不要相亲呀?阿姨这里有个好小伙子呀。”
还惦记这事呢。早生一百年的居委会大娘。
她赶紧说:“不必,谢了,我还是想守着。”
吴杨氏不以为然地笑笑,似乎觉得她不过是嘴硬。
又问:“那个给茶罐描花草的单子,什么时候还有?”
林玉婵赶紧说“有单子马上通知你们”,上楼躺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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