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风雪的压迫,古镇错落有致的杉树皮屋顶变得矮小、苍老。记得那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和我太偎在火箱里取暖,中间是裹着米酒钵的棉絮包,其清甜诱人的酒香从中逸出;窗外大雪纷飞,天地空濛苍茫。这时思绪飘浮迷离,磕睡虫爬上眉稍。我太沉浸在糊涂和明白之间,像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唠叨起陈年往事。我时而困倦,时而心不在焉的听。从她断断续续的嘀咕声中,总算明白过来,我太在谈她守口如瓶的身世!难怪我太念念不忘“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她的身世离奇、曲折,令我惊讶不已。从此以后,再也没听过她提及这件事了。
估计是人老念旧的原因,我太记忆中的身世像风吹雨打过的水墨画,被年岁沁得朦胧且陈旧发黄。她也是听上辈人说的,她出生在长江下游叫“鸡窝镇”的凤凰山下,那地方是沿江古老的商旅集镇,岸边停满了休憩、采购给养的南船北帆,以及蓄势下扬州的木簰。“鸡窝镇”逆水行船到我们古镇要半天时间。可是她从来没回去过,沮丧地说这辈子本不该穷困的,她娘是“鸡窝镇”的大家闺秀,家里非常有钱,是省城老字号酱菜商,生意遍布两江三镇,且十分兴隆。她娘的婆家是当地显赫的名门望族,开办槽房、榨油房,拥有大片良田。
可是她不到周岁,父亲不幸得痨病死了。大树一倒,孤儿寡母的日子凄凉;加上妯娌姑子为争夺家产、觊觎挤兑她娘的份额,双方关系冰冷,经常恶语相向。这样赶尽杀绝的水深人难过,她娘再也不愿守在这没有温暖的大宅深院,决意出走。然而婆家是当地绅士名流,极其顾忌脸面,害怕媳妇改嫁坏了家族名声,被人家戳脊梁在世上抬不起头;于是想方设法搬来所有的亲属,包括叫来她娘家人,轮番对她娘劝说、威胁,不让母女离开。久而久之,家里为这事闹得鸡犬不宁。见她娘死活要走,婆家人彻底绝望,无奈将族长和乡绅名流请到宗族祠堂了断。最终调节不成,决定动用最严厉的家规族法——叫她娘净身出门!并且走前必须搜身,除所穿的衣服外,休想带走分文!她娘的婆家愤恨丢不起这个脸,要按族规羞辱她娘,喝令不准白天从大门出走!由此特地在厨房开了扇后门,勒令她只能半夜无人时离开!那天深更半夜,她娘抛弃娘家陪嫁的大笔金银首饰和钱财,含泪抱着她偷偷溜出厨房后门,悄然走进广袤的黑幕;从此双方恩断情绝,一去不回头。
这是件轰动当地的恶名,她娘生性倔强,宁愿在外飘流,也不愿回娘家看父母兄妹的脸色。为了求生,情急之下,她娘卖掉藏匿襁褓中的金手镯,抱着她乘船到举目无亲的古镇。
踏上古镇码头是件心酸事,意味着四处流落寻觅人生的归属。然而,当她娘怀抱襁褓放眼望去,这里沿江船桅林立、木簰蔽江,十里古镇商行繁荣、民风纯朴,戌时万家灯火。经一番打听,原来古镇人以前常年浪迹长江,以驾船、放簰为生;由于码头赚钱的活路广,过得滋润自在,不象以前坐水牢的寂寞单调,最终携家带口登陆落籍古镇。移民们带来江汉湖区的窝鸡棚、湘西的吊脚楼,以及洞庭湖平原的杉树皮屋顶;也带来十几个县的风土人情,以及浓郁的米酒、熏肉、泡菜等绝技。
古镇人安居乐业,靠吃河饭为生。她娘羡慕之余,租了间茅屋,从此伴随码头号子,靠给人缝衣补裳、浆洗为生。隔壁驾渡船的穷汉早出晚归,可怜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出于同情经常接济。看在他为人勤劳善良,由此双方相依为命结合成一家。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家庭和睦苦中有甜。
光阴荏苒春去秋来,时间一晃五六年,殊不知她娘的家人正在四处寻找,为母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急白了头。
记得有年春天,一位身穿长袍马褂、肩挎油纸伞的先生在问路。她娘出门将洗干净的衣裳交给放簰佬,并收下洗衣钱。这先生一眼看见惊叫:“妹妹——你害我找得好苦啊!”兄妹重逢凄凉万端,含泪百感交集。她娘诉说遭遇痛哭流涕,牵过懵懂的她,赶紧要她叫舅伯。她舅舅泪流满面的,抱起她亲了又亲。可是抱着她走进门,一看寒窑清贫如洗,一时间她舅舅如乱箭穿心,冲着她娘吼叫,抱着她转身就走,说什么要带母女俩回家!她娘死死拽住她不放,苦苦哀求放下她女儿、不要拆散她的家。舅舅一手抱着她,一手拽住她娘,三人哭嚎、争扭得不可开交。周围邻居闻讯赶来,看到这凄凉场面都忍不住落泪,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劝说。她舅舅无可奈何,只好放下她洒泪就走。
说到这里,我太长叹短吁的,老眼盈满了浊泪,说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一个花甲过去,想不到自己会老成这样……我说之后呢?您快讲啊!她叹息着说:一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妹骨肉亲情,一边是世上胜过血浓于水的缘分,活在人世间还是糊里糊涂的好……
这古镇民风纯朴、邻里和睦,她养父为人忠厚善良,每日为生计勤扒苦做地划渡船;回家肩扛着她到酒肆、杂货铺,要什么给什么的,对她十分娇惯,一家人日子过得踏实舒心。自从她舅舅露面,家里顿失温馨宁静,大家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成天心事忡忡的。这天她养父用荷叶包着五六样卤菜,并买了瓶酒兴匆匆赶回,说今天运气实在好,大赚了一笔钱!这些都是她最爱吃的菜,全家难得高兴,一一向养父敬酒。吃饱喝足后,养父说对岸黄鹤楼唱大戏,不妨一家人去玩个痛快!她求之不得,兴高采烈和娘上船。
上船不久,她娘发现不对头,船朝下游划去!于是脸色铁青问她:是愿意回“鸡窝镇”享福,还是继续留在古镇?她哭着说要跟着爹。她娘转头喝令停船,拔掉桨桩说:今天是死是活就你一句话,要不然大家马上就死在这江里!可怜她养父泪流满面地哀求,说他是个穷划船的,要母女俩不要跟着他受苦受罪。最后一家人在江心抱头痛哭。
她们娘俩已经割舍不下这座古镇了。之后,她娘的娘家人连续几次登门,要掀翻这茅屋接母女回家!每次吓得她养父四处逃窜躲避。那天她怎么也忘不了,她外婆杵着枴棍汹汹而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祖孙见面,外婆顿时泪流满面,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抚她的头伤心地哭诉:我可怜的儿啊,你出世就不幸,遇到一个疯娘……过后拐棍敲击破桌,冲着她的娘大发雷霆。任凭外婆软硬兼施、好歹劝说了半天,可是她娘油盐不进,坐着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无可奈何之下,她外婆气得捶胸哀嚎出门。愤恨不过,咬牙切齿折回,朝她娘劈头盖脑几枴棍,一路呼天抢地地走了。
从此以后,她娘的娘家人死了心,再也没有来古镇了。她好想回“鸡窝镇”看看,听说那里山清水秀热闹非凡,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这辈子她孤门独户没有娘亲爷戚,最渴望见到的是“鸡窝镇”,那里有她的嫡亲叔伯、姑舅老表、堂兄妹和表姐弟。可是,自从她外婆一走,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从此双方杳无音信。随着老人过世,年轻的难续旧情,被这“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阻隔,把在古镇的骨肉亲情渐渐遗忘……
((四)、挥手之间
在长江的朔风中航行了一天一夜,早晨这艘破货船像喘着粗气的老牛,总算把我们送到码头。这时雾霭散去,临江出现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知青们见到新天地,潮水般地朝岸上涌去。我和猴子荒气背着铺盖行李被挤得东倒西歪,在翘首惊惶地搜寻荠葭的身影。
我急得快吐血企盼得到荠葭插队的地址,然而眼前像兵荒马乱的,我和荠葭好不容易奇遇又被冲散,天晓得哪年哪月才能见到她啊!我绝望得哭了,像喊皇天地呼唤。不料荠葭她们随学校先行上岸,这时她站在高坡惊惶地了望,听到呼唤一眼看见,引颈招手惊呼:“燕子——猴子荒气——我在这里!”我们也看见了她,像溺水求教地在人群中挤兑、呼喊:“荠葭——你等等我们!”她双手捂着脸泪眼汪汪地回应:“来不及了燕子,我们学校已经走了……燕子我会找你们的,春节陪我回家……”我含泪呼喊:“荠葭——你们老师同不同意跨校插队啊!不然我咋找得到你……”她绝望地摇了摇头,哭了。不等我们冲出重围,她抹泪转身奔跑去追赶队伍。
望着荠葭匆匆远去的倩影,一阵酸楚袭上心头,我忍不住眼泪夺眶涌出,面对这惊慌四散的人流,两人终究还是各奔西东,从此一去如望断秋水音信渺茫。猴子和荒气不知所措的,翘首落寞地说:“燕子,荠葭是不会回的,我们还是走吧?学校领队老师在喊我们呢……”
也不知这艘破船装载几个学校的学生。听见县知青办的喇叭在召唤,顿时队伍像哗变地朝各个点涌去,被县接站人员一队队的带走。绝大多数知青坐上“解放牌”货车欢声笑语而去,而我们学校却是后娘养的,县知青办只派来个伙计,跑来就挥手打拍子——“红军不怕远征难”,预备起!我一听差点昏过去,他哪里是打拍子,是挥鞭当羊倌!接声百余知青高歌如雷——“万水千山只等闲”!且不用扬鞭自奋蹄,个个唱得豪情万丈,冒着飞雪在苍茫天地间长途跋涉。唱着唱着歌声变小,像群残兵败将有气无力,乃至烟熄火熄。任凭接站的伙计变着花样打拍子、拿吃奶的劲唱“咱们工人有力量”——预备起!下面没有人陪他去吼叫,队伍鸦雀无声。妈的接知青的汽车都戴大红花、贴“下放光荣”的标语;而我们被他当成一群二百五赶进雪地里唱歌。
反正大家心里格外地不爽、像烧炭火地怨恨。我们凭生第一次走山路,加上手提肩扛铺盖行李在半尺深的雪地跋涉,可想而知是何等地艰难。同时心情是异常的沉重,被崎岖坎坷、大起大落的漫长山路累得脚瘫手软;一个个像蒸笼里的包子,头上冒着热气、浑身汗得湿透。大家恨不得哭,每走一步比登天还难。
总算像拼命的连滚带爬到达公社,大家累个半死,一卸重荷的行李,人顿时飘起来,兴奋得像长征到达陕北革命圣地。涌进公社大院,我们百余知青变成卖鸡娃的,叽叽喳喳吵得耳朵痛,都急不可待地互相打听、争论怎么插队落户。公社书记高喊大家安静,为照顾知青,都分到富裕的丘陵地带;接着叫喊“开始扒堆!”我们哄地大笑,还没扎根,就变成卖剩的烂萝卜白菜。公社女办事员举着分配表点名,将知青打包切块,然后“扒堆”安插。
公社大院外别具景象,生产队干部裹紧臃肿的棉袄,个个叼着烟卷蹲在墙根,像一排点燃冒烟的破蓝布棉花包。听到叫喊,“破棉花包”中有人应声站起,迈着鸭步慌张跩进大院,领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跟他上路。一旦开头,熙熙攘攘的大院像鸦雀打破蛋的更趋热闹,知青围着“破棉花包”团团转,领人像搞年终分红。
连哈子二百五都晓得吃馍馍挑大的拿,何况是插队落户涉及到一辈子的幸福。然而我们心里缺杆秤,拎不清好歹,为分配急得像狗咬尾巴的。猴子和荒气拉我到院外说:好地方快分配光了呢!燕子你是老大要赶紧拿主意啊——山上与丘陵到底哪处好嘛?!我愁得恨不得哭,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雪晴了,高山莽林云雾缭绕,大雪压青松、悬崖百丈冰,景色如海市蜃楼美不胜收!相比之下,丘陵鸡鸣茅舍,显得寒酸猥琐,缺乏大气磅礴。我眼睛一亮——这山太美了,里面有没有神仙啊?猴子和荒气眼睛透出饿光,说山里有仙果神药,吃了能像神仙飞起来的!
听到叫我们的名字,三人变成了一根筋,像拉脱鼻子的犟牛,非去深山老林插队不可。女办事员轻言细语解释,山里实在穷苦,连吃口饱饭都难;丘陵种水稻,有的种棉花属经济作物区,每年除开吃喝还能分到近百块钱;山区姑娘都争相托媒人,哪怕嫁给那里瞎门闭眼、一走三摇的歪歪也愿意;你们插队丘陵也好娶媳妇呀,免得到时打光棍、当寡汉条嘛!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作为大姐我劝你们慎重考虑,县委为照顾知青强行命令,不然他们不接收呢!
她就会吓唬人,还用娶媳妇叫我们在这里开花结果!猴子和荒气嘀咕:红军长征二万五苦不苦?革命老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累不累?我反问:既然山区这么穷,那你为什么不搬到大城市住?女办事员一下楞住,接着笑嘻嘻地说:真是秀才遇到兵,今天却长见识碰到个革命的二百五;既然你们这么爱山区,并且死心塌地要去,我也只能劝告你们,世上买不到后悔药的。她喊来公社炊事员,叫把我们带到深山老林去修炼。
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修炼当神仙了!望着那山坳嬝嬝的炊烟,估计最多一个钟头就到。可是沿途山陡沟深、路狭雪厚,背着行李溜溜滑滑一步三摇的。我们这才明白修炼成仙要付出代价,就如同这神仙走的山路,越弯曲坎坷,景色就越神奇秀丽。在雪地里我们走得内衣湿透,肩上的行李越来越沉重,变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铁,恨不得一把甩下山崖。
公社炊事员的负担更重,帮我们挑满一箩筐箱子背包。他一脸沧桑像六十多岁,身材像小学生,比我们还矮小;但骨子却像铁打的,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埋头赶路。我们焦急地盼他快被重担压垮,可是他除了将扁担换一下肩,就是不停下来歇口气。我们被盼得绝望,怨气无处发泄。走着走着感到奇怪,看似一箭之遥,被他弯来拐去的兜圈子玩。我忍不住叫起来:怎么越走越远啦?!这家伙埋头赶路不理会。猴子荒气大声叫嚣实在坚持不住了,休息一会再走吧?他说一坐下来屁股就会生根,他还要在掌灯戌时前赶回公社呢!
走了一程又一程,我们隔不多久就追问,他像被扁担压出个屁地说:马上就到。这“马上”把我们累得快吐血,无可奈何之下哀求他走慢点,不然我们会死在路上的。他断然拒绝,加快步子,将我们越甩越远。望着前面的黑点,猴子愤愤不平,这烧伙的老东西是成心整人,今天非把我们拖死不可!荒气哭兮兮地说:等我们夺权后,要他改行去喂猪。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大半天山路,走得脚像中风偏瘫的打顿号、像鬼子进庄的探地雷。就在这时,炊事员首次开恩歇下担子,双手拢嘴朝山村呼唤:何塆的——快出来迎接知青啰!我们呀地一下子来了精神,谢天谢地,今天总算没被他拖死在山路上!村里人闻声跑出门,像城里卖梨膏糖的,叮叮当当敲着小锣小鼓欢迎。我们三人脚瘫手软,一幅要人扶的残兵败将的丑相,张着口直喘粗气,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将驮着的行李就势甩给村民,靠着墙轻松得像在云里雾里,妈的今天总算活过来了!我们没来得及打招呼道谢,炊事员叫来队长交代了两句,扛起扁担箩筐匆匆走了。
这个村的人都姓何。队长约四十来岁,人蓬头垢脑的,脚靸一双脏兮兮的棉鞋,蓝土布棉袄破得到处冒“猪油”,拦腰系根草绳,脸冻得像烂苹果。刚才炊事员叫他“活见鬼”,真是名副其实活灵活现。其实村里人打扮都像“活见鬼”,穿得奇形怪状、破得花里胡稍,活像深山跑出的一群妖怪;但是他们待人好得没法形容,抢着搬箱子提行李,热情得叫我们不好意思。贫农组长腾出一间房给我们,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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