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五年,隆冬。
烟阳城里,天色一片灰蒙蒙,彩绣坊屋子外头滴水成冰,宽大的屋檐下顺溜着一排粗壮的冰棱,在寒风中映出泠泠微光。
刚下过一场絮雪,可坊里还是早早就遣了小丫头去外头扫雪,免得一会引客的灯笼挂上了,碍了前来寻欢的贵人们的眼。
两个小丫头将将七岁,是坊里前一阵刚买来的苗子,还没正式开始调|教,性子存了些活泼,打扫间隙趁着四周不见人影,干脆抱着扫帚闲聊几句。
左边的丫头抓鬏上扎了朵红色的小绒花,被地上的素雪一衬,分外喜庆,她转了转眼睛,用胳膊顶了顶同伴,“你说,咱们坊里最好看的姑娘是谁?”
右边的稍微谨慎一点,“前几天不是选出了花魁吗?应该是流音姐姐吧。”
流音是前几天斗艺刚胜出的彩绣坊花魁。
“嘁,什么啊,要我说,那个‘贵小姐’才好看,可惜总是生病,把嬷嬷气得不行,要是她去上台斗艺,有那个……那个什么事啊。”左边的丫头翻了个白眼,说到名字时,含混了一句。
流音眼高于顶,上次自己在她房间里擦桌子,只不过不小心蹭湿了她的一片裙角,她就让自己脱了衬裤,光着膝盖在碎瓷上跪了半个时辰,简直恶毒至极!
柳柳想到这里,就气得不行。一等的姑娘又怎么了?又比她高人一等到了哪里?还不是要去陪老头子睡觉!等她长大成为花魁,流音肯定年老色衰了,到时候自己再好好“款待”她!
听同伴提到贵小姐三个字,右边的丫头吓了一大跳,她连忙先前后看了看,见没人才缓了口气,拍拍胸口道,“柳柳你可快别说了,嬷嬷不让我们多讨论姐姐们的私事,特别是她,”她加重语气,“坊里人多眼杂着呢,你也不怕祸从口出!”
“你怕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真以为自己还是贵小姐呢?告诉你紫苏,我娘以前说了,这种情况啊就叫小姐身子丫鬟命……”柳柳摆了摆手,可能是说到了兴头上,有点忘乎所以,接下来也越说越偏。
紫苏急得要去捂柳柳的嘴,柳柳笑着偏头躲开,“你抓不住我!”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紫苏面色陡然变得苍白。柳柳张张嘴,下一句怎么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感觉头发一下子被人狠狠卯住,接着头皮一阵剧痛,一道因气愤而变得格外尖利的声音唾道,“小浪蹄子瞎说什么呢!没脸没皮的,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骂人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梳着最简单的如意髻,暗红的比甲里衬着水团花的棉布裙,她一手死死抓着柳柳的头发,迫使柳柳偏着头起不了身,一手叉腰,脚下穿的棉鞋厚重又结实,毫不犹豫一脚踹向柳柳的膝弯,“最低贱的洒扫丫鬟也敢随便议论姑娘们的是非了,碎嘴的小母狗。”
紫苏早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求饶道,“金铃姐姐我们错了,求姐姐饶了柳柳罢,柳柳虽然说话随意了些,但她其实往往口不由心,没有坏心思的!”
金铃正是伺候那位“贵小姐”的丫鬟,闻言,她眯起那双较常人更为细长的眼睛,冷笑着问,“口不由心?彩绣坊可不需要会惹人心烦的东西,干脆告了嬷嬷,让人乱棍打死算了。”
她说得随意,仿佛人命在她手里是如此低贱的一件玩意,柳柳是又疼又怒,挣扎着呛她道,“你以为你又是谁啊?嬷嬷以后还得靠我赚钱呢,你说打死就打死?你的主子现在半死不活的,你不赶去伺候,还杵在这里耍横,等那娇气鬼一命呜呼,我看你又能去哪里!”
谁不知道那娇气鬼隔三差五就闹得人不得安生,寻死觅活了好几回,早就成了全坊的笑柄,连嬷嬷都暗自咒骂,恨不能一条绳子勒了她的脖子,送她早早归西。
紫苏眼泪都要下来了,拼命给柳柳使眼色,急道,“柳柳你快别说了!”
金铃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紫苏瑟瑟发抖的身子,松手轻轻一推,柳柳站立不稳,朝前一个踉跄,她转过身张口欲骂,金铃根本不给她机会,伸手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啪!
柳柳被打的跌坐到地上,她捂着脸,盯着金铃面带恨意。指缝的空隙里,五条红痕清晰可见。
“是我错了。”金铃呵了呵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坐在雪地上的小姑娘,干脆伸出手将她头上的绒花拔了,用脚碾在雪泥中,直视着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眸,冷冷说道,“对待心比天高的蠢货,就应该直接教训。”
还想彩绣坊靠着你挣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说完昂着头,指了指紫苏,“你,去给我把石桌子那的药端来,跟着我走。”
紫苏不敢反驳,低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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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金铃绕了几个弯,直到裙摆被雪水逐渐泅湿,终于走到了流水轩——那个“贵小姐”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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