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
北疆边市之事一成,又议定了那“标信法”,定远公真是越发嚣张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书令的胡子,还要当面戳人伤疤。
见她打马远走,一众寒门朝官脸上皆是愤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们的种种关切目光中坐上马车的。
听着车外风声呼啸,姜清玄将手放入了马车格中,从里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阿蔷这促狭孩子,一把年纪了还对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灾……世家盘踞各州纷纷报灾,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几十万贯在丰州竞标,是得让御史们都动上一动了。”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姜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点伤痕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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