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沉默了一阵无奈地说:“也好,你到后面住几天,再到这边住几天,两边都住住。”
十二
刘老太太每天要把咿咿呀呀学语的小来宝带上街玩耍。整个花街上的人都晓得,小来宝是她的心肝宝贝。街上的人还知道,刘家掌柜的新生子并不是汪太太所生,是刘掌柜跟另一个女人悄悄养的。这个女人现在就在刘家住着,是江北过来做女佣的,很少在外露面。
小来宝的降生,秀妹算是给自己在刘家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这个家庭里有什么地位可言,刘家的事,也轮不到她插嘴。她的活动范围,还是在后院灶房及客厅一带,只是偶尔跟着姨娘从门到街上去,到附近的街面上走走,刘家前面的店铺包括楼凤口连半步都没有踏过。每天照样承担粗活脏活累活,丝毫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尽管如此,秀妹还是感到挺满足的。过了一年,她发觉自己又怀了孕。这年的春天,刘家像往年一样,酱园里又闹忙起来,雇来的工人把船上的陈稻黄豆一筐一筐地往园子里装卸。大大小小的瓷缸土坛子堆在码头清洗。秀妹担着身子,也没有闲着,她在灶房烧饭,洗家人换下的衣服。从早到晚,虽是辛苦,脸上却也流淌着从未有过的一种平静详和。
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算是刘家最为清闲的日子。这些天,刘掌柜很少在店铺。以四老爷名义开办的碾米厂生意逐渐好了起来。城里的米行、饭荘和大户人家雇着伙计担着稻谷在碾米厂排起了长队,等待着加工新米。刘掌柜有事没事总要跑过去,汪太太站在店铺的时间也不多,除了在楼上呆着,很多时候她会去街对面绸布行里打麻将。巧珍巧玉两姐妹除了在家,就是去上学。刘老太太每天下午小憩后,便去司马坊的戏园子里看一出小戏。倒是秀妹息不住,手头上总是要找些事做。
这天下午,秀妹一个人在院子里晾晒傻子换洗下来的衣裤和床单。秋天的阳光十分眩目,天气炎热,人极易犯困,晾晒好衣服后,她到下房的床上睡了一觉。当她睁开眼睛时,只见窗外阳光消失的无影无踪,天空被乌云笼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她翻身爬起来,到院子里,便打着伞去找人们。她把刚晾晒的衣服收进走廊。天空下起了雨,她拿起了一把大黄伞出了灶房后门,往南走过石桥朝司马坊方向走去。刘老太太在司马坊的小戏园子里看戏。姨娘带着小来宝在戏院门口玩耍。她怕小来宝淋着了雨,便打着伞去找他们。她把伞压得低低的,挺着大肚子,在司马坊转了一圈,也没有找着唱戏的地方。天上亮起了闪电,雨涮涮地直下,她不得不躲在一旁的屋檐上避雨。雨下过一阵停了,在街头上转了转没看见姨娘和小来宝。秀妹收了伞,往回走。要找的人早已到家了。姨娘带着来宝在雨停的时候从前面花街上走近道回家了,身上没有淋着雨。灶房里,小来宝站在竹篮摇椅里独自玩耍。姨娘则在码头上用厨刀斩杀一只老母鸡,秀妹很是诧异。姨娘告诉她说:“家里刚刚来了一位亲戚,刘掌柜特地到灶房里来关照,晚上要重新淘米烧菜。”
晚饭的时候,秀妹在客厅看到了家里来的客人。刘家的亲戚不多,这位亲戚还没有见过面,穿着举止看上去很不一般,一眼看过去像是外面大城市的人。秀妹将饭菜端到桌上。刘掌柜、汪太太和巧珍巧玉都在客厅里围着桌子跟这位亲戚说着话。刘老太太坐在客人的身边。秀妹将碗筷一一摆好,刘掌柜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给她作介绍,她便知趣地从客厅里退了出去。
这顿晚饭吃了很长时间。刘掌柜陪这位亲戚喝了酒。晚饭结束后,姨娘去收拾桌子,从客厅回到灶房,神秘兮兮地告诉秀妹说:“来的这位亲戚是汪太太的一个表哥,在省城里做事,逢年过节到乡下去,每次都会在这里住一宿,第二天坐船或徒步往乡下赶。”秀妹暗自想:“难怪桌上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当晚,客人果真留下没有走。客人被安排在楼上住宿。秀妹带着小来宝住在楼下的房间。小来宝玩了一天,在床上早早睡了。她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听着楼上翻箱子开柜的脚步响个不停的声音。楼上电灯一直亮着。电灯熄了后,刘掌柜从楼上跑了下来敲开了楼下房间的门。
“我到楼下来跟你睡!”秀妹把门带上,感到奇怪。
“嗯。”刘掌柜爬上了床,靠着床背坐着,轻声轻气地告诉她:“大床让给客人睡了,汪太太跟女儿挤到一张床上去了。”他没有急着脱掉外衣外裤。
二房(19)
“这个亲戚好像我以前从未见过。”秀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身边,生怕将小来宝碰醒,刘掌柜告诉她这个亲戚是汪太太的表哥,在省城里工作,现在有事回家看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只干巴巴的几句,说完之后一声不吭了。秀妹很感激他在这样一位亲戚来家的时候,晚上公开地睡到她的房间来,黑地里,她并没有看到他的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她在感激的同时甚至表现出某种亢奋,她主动去给他解衣扣,但被他挪开了,她才感到他这会儿沉默寡言仿佛担着心事似地。
“发生了什么事?”沉静了一会儿,秀妹忍不住地问。
刘掌柜挪动了一下身体,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俯去看看脚边睡着小来宝,叹息着一口气说:“天下要不太平啦。”
“天下不太平?这话是什么意思,家里出了什么事?”秀妹感到一头雾水,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东洋人要打过来了。”刘掌柜慢慢地脱去衣裤。
“东洋人是什么人,打过来会怎样?”秀妹木纳地问。
“东洋人就是日本人,打过来会怎样,天晓得会怎样,自古打仗平民百姓要倒霉。”刘掌柜说。沉静了一会儿,他们相拥在一起睡了。
汪太太的那位表哥在楼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匆匆下乡去了。这一天,秀妹一直想象着东洋人打过来的情景,但头脑里一片空白,想象不出,她打仗是什么样的情景。十月里的天,阳光灿灿的,风和日爽,姨娘带着小来宝在灶房的后门口玩,河对岸的铁匠铺子不断传来敲打声,烟囱袅袅地冒着烟,街上平谈悠闲,亦如往日看不出有何异常。
十三
日本人还没有打过来,城里已是议论纷纷,谣言四起,先发乱了。城东头的两家当铺一天夜间同时遭到抢劫,花街西头一家绸布店失了火。城南有个妇女晚上出来走亲戚被人挟持到郊外的田间剥光了衣服。国民政府四处派人侦察办这些事。大街小巷也贴满了安民告示,严禁市民乱发议论,如有造谣滋事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隔了一个多月,汪太太在省城里做事的那位表哥突然再次登上门来了。这次还带了一位老妇人。汪太太喊她叫伯娘,他们在刘家住了两天,三天后的下午,刘掌柜雇来一条带蓬的小船,把他们送往乡下去了。
“这些天,你们没事少出门,尽量在家里呆着,街上乱糟糟的。”这天吃晚饭时,刘掌柜把全家人叫到客厅里特地作了关照,还当着汪太太,两个女儿的面,对秀妹说:“你跟小来宝晚上住到楼下的房间来,不要住到后面去了。到晚上把前门、腰门和后门统统关关好。”
秀妹朝汪太太看看,汪太太一脸的淡漠,经自和两个女儿到楼上去了,秀妹对刘掌柜说:“我叫姨娘到后面把床上的东西收拾过来。”刘掌柜嗯了一声,心神不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仿佛一头的心事。
“小时候只看大人讲起长毛打过来的事,没听说过东洋人会打过来。”灶房间的事忙停当后,姨娘帮着秀妹将下房床上的被褥卷起来搬到楼下房间,一边铺床,一边嘟哝。
秀妹让小来宝独自一人扶着椅子玩,自己用布把桌子凳子床架统统抹了一遍。楼下的房间空了很长一段时间,落满了灰。
“恐怕东洋在真的要打过来了。否则汪太太在省城的亲戚怎么会把他的娘从城里送到了下去呢?”秀妹把布放在盆子的水里搓了搓,伸了伸腰。
“我不相信。不过这世上的事也无个准,也不知道东洋人打过来会怎么样。有钱的人家总是怕打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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