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茶要摘两三皮,三日没摘老了哩。三日没见妹呀伊,一身骨节痛了哩。连妹要连隔壁娘,栅门一出好商量。伸手摸妹嘴边唇,老妹对丫笑扬扬……”淳朴的山歌声久久回荡在偌大的湛清堂里。
这里是庄严的刑部第一审讯厅。受审者张三麻子站在刑椅上高歌,毫不羞涩地将破裤子的光腚正对着罗恒等一众人青黑的脸。罗恒坐在大堂之上,又呛了口烟,手边不远处,半瞎陈正将一杆水烟吸得起劲,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即兴表演,厅中云山雾罩。
嘉靖年间的审讯手段已很丰富,可单独成册。单是锦衣卫和东厂百年历史中发明的诡异手段,就足以吓得任何神志清醒的人赶紧招供。刑部也学了几招,然而不知这几招是学偏了还是学错了,半瞎陈提前灌的“诚言剂”没令他们吐出真话,却令他们更兴奋地发泄了一堆疯言疯语。
“张三麻子,五天前的晚上发生了什么?你又在做什么?”罗恒再次试图交谈。张三麻子挥舞起手镣脚镣,一脸沉醉其中,根本没听罗恒说话。“下一个,无名氏!”半瞎陈拖长声音喊道。罗恒擦了把汗,看着刘毅将无名氏押至刑椅坐下,此人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得仿佛与周围的天地之间有一堵隐形隔墙,瞪着大大的眼睛,眼白巨大,时刻像翻白眼。“那你眼睛这么好,五天前的夜晚可看见了什么?”沉着如罗恒也焦躁地敲起了桌子。无名氏的双眼没任何反应,倒是毫无征兆地尿了。“下一个,七七!”妓女七七是这群人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待她走进厅中时,罗恒不禁松了口气——七七竟是个形貌美好的女人,双眼闪着神志清醒的光彩。七七一笑,扭着细腰走到罗恒面前,将手肘支在桌案上,托起腮帮微笑看他,眼神流露着出身于风月场所的女人特有的勾引。刘毅不免紧张地拽紧七七身后的锁链:“我警告你,别玩儿花样!”“我看见了。”七七突然道。罗恒吃了一惊:“你看见什么了?”七七凑近罗恒的脸,神秘一笑,沉声轻柔地说道:“鬼。”“鬼?”“是,我能看见鬼。”七七突兀地跳起来,指向罗恒身后大喊:“你背后就有一只啊!”
罗恒腾地起身看向身后,分明什么都没有。岂料七七依次指着厅中的士兵们癫狂大笑:“你身后也跟着一只。你,身后有两只。你不得了,身后有六只呢!哈哈哈哈哈……”七七正笑得几乎喘不上气,转头一见刘毅,忽的笑不出来了,捂着胸口痴痴打量他:“你身后没有鬼,只有你光明正大,他们都是龌龊小人。”罗恒叹息着低下头,刘毅见此,一拽链子,将七七拖走了。“下一个!屠夫初九——”“此人你们千万小心应付。”罗恒不放心地叮嘱。
不多时,屠夫初九被拖上来。他力气惊人,感到不安便会狂躁挣扎,脚上仅剩的一只草鞋也在途中掉落了。两个士兵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身躯伟岸的他按进刑椅里,特意换上粗链子以示特别招待。“大人,再这么审下去,咱们迟早得跟他们一样疯掉。”士兵抱怨着,不慎将还没捆好的锁链从手中滑落,在他弯腰去捡的刹那,初九趁机暴起,挣脱锁链,竟一掌将他打飞几丈。士兵们见状,迅速拔刀上前围住初九。初九被围在正中,作困兽之争,既分不清敌我好坏,亦不算神志清醒,脾气急躁起来,额上青筋爆出,双目渐渐充血,浮现杀意。“啊——”他发出语调怪异的呐喊,震得人耳膜欲裂。罗恒小心地走向他,试图安慰道:“初九,我们想救你,并非想加害于你——”话音未落,初九不耐烦地抓住一个士兵的手,单凭腕力便将这士兵甩出一丈开外,掀翻了其身后一排人。他夺过一把刀,拍着胸膛大笑起来,胡乱地挥舞着刀,想冲开面前重重阻碍,向外寻路逃跑。罗恒急得大喊:“此人放出去便是大患,绝对不能让他逃了!”正在内堂安置犯人的刘毅听到厅中巨大的骚动声,心急得提剑跑出,正撞见初九突然掉头跑回来,以快得看不清的动作直冲罗恒面门砍来。“不!”霎时心漏了一拍,刘毅嘶吼着冲向罗恒身边:“大人小心——”完了,罗恒眼睁睁见那刀刃已到鼻尖。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瞬间,一把木刀拦腰挡住了初九的刀。罗恒颤抖着睁开眼,却见一头乱发的列缺挡住了初九。“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列缺淡淡解释道,冷眼瞪着初九,腰部转动,集全身力量挥出木刀,勐推开初九,身躯庞大如初九也被逼退几步远,还没站稳,列缺已几步上前砍中其手腕、腿部几处紧要经脉。突然被击中弱处的初九颤抖着失去握力,无力地单膝跪下,刀也掉落在地。但初九没有得到任何喘息的机会,列缺忽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其过肩摔出,嵴背悬空落地,发出咯吱的骨胳碰撞错位声,震起满地灰尘,一时给人地动山摇之感。
简洁,高效,列缺的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刘毅诧异地望着列缺。令他更不安的是,他本以为天地间没有多少移动能逃过自己的眼睛,但是列缺走进来时脚步太轻了,轻得他已赶到初九面前挥刀救下罗恒性命,才被人觉察到他的存在。
刘毅额上流下一行冷汗。他没想错,列缺也是獒犬。假如列缺是杀手,这厅里已无活人。那训练列缺的又是谁?此人该是怎样难以想象的强大?
此时,罗恒突兀的喊声打断刘毅漫游的思绪:“快帮忙抓住他!”初九正欲爬起身,却被拥上来的士兵们牢牢制住无法动弹。他瞪着血红的双眼,怨恨地看着迤迤然收起木刀的列缺。感觉到背后这一道凛冽的注视,列缺高束起凌乱的头发,平静地转过身。在列缺抬眼看初九的刹那,初九也看清了列缺的脸。倏地,初九眼中弥漫的怨恨褪得无影无踪,只是木然瞪大了眼睛,双唇颤动,脏乱的脸上分不清是无力、气恼、惊惶抑或悲伤,然后,扑通一声直直向列缺跪下来。
所有人都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列缺也一脸迷茫。半瞎陈捡起混乱中踩在地上的水烟杆,敲了敲锅头:“有意思。”列缺谨慎地走向初九,越靠近,越看不明白。初九流到眼角的泪水硬是被他逼回去,可他明明又很生气,怔怔地看着列缺,拳头紧握,仿佛随时会打过来。罗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十分紧张。列缺终于走到初九面前。“为何跪我?你认识我?”初九拥有力量,所以是强者。而无论时代或朝廷怎样拘束他们的天性,强者天生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要强者下跪并不容易,除非他真的愿意。列缺无疑是第一次见初九,他快速回顾着自己从踏入大堂至此刻的所有行为动作,确定不曾有一个瞬间足够令这种男人臣服。初九仰望着列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沉默半晌,嘴角流出一行鲜血。列缺立刻一手抓住他的下颚,一边掐住他的喉咙制止:“他想咬舌!快来帮忙!”罗恒见状不妙,箭步上前,扒开初九的嘴巴:“不准咬!松开!快松开牙齿!”但初九已经把舌头咬断,吃进肚里,将满嘴的血吐了罗恒一脸。罗恒抹了把脸,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心智全无的疯子竟然为了不回答问题而咬掉自己的舌头!罗恒难以不将其行为理解成隐藏真相!刘毅气得一拳狠揍在初九下腹,使劲踩初九的膝盖:“装好汉?!竟敢伤害大人!竟然侮辱大人!大人为你们辛苦劳累,可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若想死,我送你一程!”罗恒担心初九再度发疯,忙制止刘毅:“我没有关系,你先退下。”“前辈,你会想看看这个。”闻唤,罗恒转头见列缺正专注地捏着初九的嘴巴往里看什么,而初九并不拒绝列缺。罗恒小心地靠到列缺身边,一看初九的口中,震惊了:“钢牙!”不是一颗,是所有。他的牙齿全部是钢牙!列缺抽出腰间匕首敲了敲,初九的钢牙发出冷冷的金属碰撞声。“三十颗牙,下方有两颗智齿,看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列缺笑了。罗恒表情一滞,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急促地在厅中来回踱了几圈,混乱地拍着额头放声大笑:“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列缺难得见罗恒这般激动无措。“前辈,怎么了?”“以前有一个故事,我都快给忘了,今日又想了起来。”罗恒拍拍列缺,直指初九,“可以咬断吃下血肉的钢牙,钢牙!你还能瞒住什么?刘毅,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吗?十年前,西城的桥头有个牛肉面馆,那家厨子做的面绝了!一把细面、十二片肉、一勺香油,但可惜那不是牛肉,而是人肉!”罗恒撩开初九脸上的头发,“苍天有眼,今天可让我找到这厨子了。”
列缺一愣,迎上初九直勾勾的目光。罗恒道:“今日错过的人和事,就算在很久后也能得到印证。这就是命运,不是吗?”但初九只发出一声冷哼。“究竟与我有何关系?莫非他将我错认成了某人?”列缺思绪纷杂,只觉得初九像是一只缀网的劳蛛,以自己为中心向四周无限铺张着狩猎的网,试图将所有人都粘连进去。半瞎陈凑到相视无言的两人身边,举手在初九眼前晃一晃,没反应;又在列缺眼前晃一晃,也没反应。“你们是看对眼儿了?”“既然都是疯子,早就相互认识也不奇怪。”刘毅淡淡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厅中的士兵们窃窃私语,不免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列缺道。“那你今日既然与大人相约共同审判,为何独自迟来这么久?”“我在刑部大院里迷路了。”“你是六岁小孩吗?还是你当我们是六岁小孩?!”“我没有!”列缺竟被逼得提起声调,再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温度,除了狐疑便剩怀疑,连罗恒也不能幸免。如同那日他杀死魁王后那些人的目光,一模一样,令人不快。列缺像在冬天饮下一盅雪水般,冷到心里。“我在刑部大院里迷路了。”列缺重复强调。只有罗恒点头相信了。列缺拿起一盏灯照亮了初九的脸,沉下脸道:“你以为咬掉舌头不跟我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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