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除了上面有姐姐们的那些。她会停在那上面,注视很长时间,仿佛正在倾听她们柔声细语的自白。
最后,轮到我自白了。我告诉她他死了。奇怪的是,她竟然毫不关心个中细节,但我还是和盘托出。
她坐在那儿,一脸迷茫。“我有些紫罗兰花要去种一种。”她说着,便往外走到后门的门廊上,纱门砰地合上了。我跟着走了出去,发现她戴上了那顶旧园艺草帽,一手已提着泥铲,另一只手上则稳稳地托着紫罗兰的苗床。她猫着腰穿过缠绕着的忍冬花丛,走到了花园的小径上。像抡着大砍刀似的,她用泥铲劈开几株过度繁盛的藤蔓——那些藤蔓都拥挤在她那丛林般的小小门廊上。我们自觉地沿着小门廊走进了大门边的生菜田。她跪在腐殖土上,开始在地上凿洞。我蹲在旁边,注视着她。她的帽檐很宽,帽顶已全部绷裂,就好像她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早已爆裂过了好多次。
“利娅说他可能本来就想走这条路。”我说,“那是荣耀之火。”
“他想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
“哦。”我说。潮湿的地面将她牛仔裤的膝头濡湿成大块的深色,似血渍般随着她的动作扩散开来。
“他死了,你难过吗?”
“艾达,现在这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那你现在难过的是什么呢?
她将花苗从苗床中抽出,解开柔嫩的白色根茎纠结成的网。她就这样用赤裸的双手将它们栽入地里,捅一捅,再轻轻地摁一摁,像是将络绎不绝的小孩子放到床上去。她用左手的手背抹掉了脸颊两侧的泪水,在颧骨上留下了几道黑色的泥纹。活着就会被标记,她无声地说着。活着就要去改变,就会死上一百次。我是个母亲。你们不是,他也不是。
“你想忘记吗?”
她停下手头的活,将泥铲靠在膝上,看着我。“允许我们记住吗?”
“谁说我们不能?”
“伯利恒没一个女人问过我露丝·梅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能猜到。”
“还有在亚特兰大和我共事的所有人,那时候我从事的是人权和非洲救援的工作,我们一次都没聊过我有个疯狂传福音的丈夫仍然在刚果的某个地方。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又觉得很尴尬。我猜他们是认为一旦说出来就是对我严厉的指摘吧。”
“那都是父亲的罪。”我说。
“父亲的罪不会被讨论。事情就是这样。”她又捅起了泥土。
我知道她没错。就连刚果也在试图脱离自己旧时的血肉,假装自己从未有过伤痕。刚果是个置身于阴影中的女人,心眼坏,行左踏右皆随鼓点而动。扎伊尔则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忙不迭地把盐往肩后撒去。②所有的旧日伤痕均已更名:金沙萨,基桑加尼。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利奥波德国王,厚颜无耻的斯坦利也不存在。埋葬他们,忘了他们。除了锁链,你一无所失。
但我恰恰无法苟同。若你曾遭锁链加身,你的双臂总会留下镣
铐的印痕。你不得不失去的乃是你的故事,你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的前半生。你将瞅着自己双臂上的疤痕,却只看见丑陋,或者你会小心翼翼地望向别处,却又一无所见。不管怎么样,面对你来自何方这样的故事时,你都将无言以对。
“那么我来讨论。”我说,“我鄙视他,他是个卑鄙小人。”
“好吧,艾达。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你知道我最恨他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他以前取笑我那些书,取笑我的阅读与写作的时候。还有,就是他揍我们的时候,尤其是揍你。那时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在他床上浇汽油,把他活活烧死。我没那么做,是因为你也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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