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交往着,一边犹豫着。柳依依把交往的情况向秦一星汇报,把犹豫的心思也向秦一星汇报。隔那么一段时间,两人也见一次,在餐厅,然后去宾馆。激情像岩石一样在时间之中风化,可该表演还是表演。柳依依想着这已经是激情的余波了,也就是说,缘分将尽,想浪漫也浪漫不起来,显得矫情。这只是一种习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表演之前秦一星会问:“你没让他占到便宜吧?”柳依依说:“你不是教导我越是认真就越是要守住那条线吗?”秦一星说:“难道他不会提出?”柳依依说:“世界上有那么好的男人吗?跟你我没法控制局面,对他我有办法。”又说:“怎么总是你计较我?你跟你老婆,还有别人,我也要计较你!我在你面前怎么就这样没有志气呢?我的心啊!我的心啊!”她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去登记了,就不再这样,也不算对不起他。
表演之后,柳依依说:“看我跟你这么久,好多方面都习惯了,连穿什么档次的衣服用什么化妆品都习惯了,跟了他这些都要变,难道他买几十块钱一双的鞋,我买几百的?他搭公共汽车还要算算一块钱还是两块钱,我随手招的士?他快餐都舍不得吃好点的,我吃西餐?真的不是一路人,你别强迫我跟他好吧!”秦一星说:“所以他才对你一心一意,所以你才控制得住局面呢。如果没有两全,你要吃西餐还是要安全感?青春饭能吃二十年吗?我不想看到你再折腾,你就死了那条嫁大款的心吧。”柳依依说:“谁想嫁大款了?中款还是允许人家想一想吧,这很现实。”秦一星说:“你那个中款其实是大款。”柳依依说:“其实什么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它愿意,不别扭。有几十年要过呢!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找一个合心合意的人呢?”秦一星说:“这几年在你生活中出现的人有不别扭的吗?生活中就这些人,上帝不会因为你的需要创造更好的人出来。每个女孩都在向现实妥协,苗小慧没妥协吗?”柳依依说:“我妥协得太多了,心里真的过不去啊!”秦一星说:“你要看清形势,你的周围就这些人,你没挣扎过吗?没有人了,没有人了!”柳依依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感到震撼,又感到沮丧,挣扎着说:“怎么没有人?我读大学的时候,多少人想来接近我?他们不在这世界上了吗?”秦一星摇头说:“又说当年,又说当年!你这样下去,我真的为你担心。”柳依依轻笑一声说:“我看你是为自己担心。你放心好了。我是死缠烂打的人吗?”秦一星说:“真的为你担心啊!”柳依依带着哭声说:“硬是没有一点感觉,硬是要靠理性来勉强自己,你勉强自己安慰一下周珊,你是什么心情?难受!这样的婚结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真的好苦啊!”秦一星说:“知道现实是多么现实了吧!一个女人,她爱自己,就要舍得勉强自己,甚至强迫自己。她太自恋,舍不得勉强自己,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你还不死心,过几年想嫁也嫁不成了,连宋旭升都被别人挖走了。”柳依依连连叹气说:“我的心啊!我的心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酷啊!”
在犹豫中度过了几个月,柳依依二十七岁了。这原是她给自己设定的时间上限,真的到了这天,她又往后推了一年。在沉醉中过了这么多年,非醒不可了,骗自己再也骗不下去了。生日那天她没提醒任何人,感叹着连自己也到了年龄成为绝密的这一天了。
这几个月她一边跟宋旭升保持着联系,不太冷,也不太热,一边东张西望,看哪里还有更好,更优秀的。什么是优秀,她似乎很明白,但又不明白。她爸爸妈妈已经非常焦虑,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要她提出一个人选来,他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好”。这让她觉得他们可怜,就再也不去汇报什么。她相信秦一星的话,对自己好就是最大的实惠,却又暗自希望着更优秀的也会对自己好。这个希望没能实现,接触的人不是动机不纯,就是感情背景太复杂,让她害怕。有个三十多岁的银行经理,方方面面都优秀,接触几天就问她是不是“女孩”,那意思是希望她不是,自己可以进退自如,不担责任。他的原则是不跟“女孩”来往。柳依依知道自己玩不起,她第一步就要弄清这种交往的性质。秦一星说过,越是认真就越是要保守,要给对方留一个念想。可在他看来,现在的人都吃好喝好了,吃好喝好就要娱乐,床上的事就是最好的娱乐。性就是性,属于身体的感觉,与其他一切无关,责任,明天,甚至心灵的感觉。因此也无须深度介入对方的生活,更不要纠缠,大家轻松,自由,这才是抖落了一切外在杂质的纯粹爱情。为什么要想那么远?人活着是为了生活,而不是为生活做准备。一天有感觉就在一起呆一天,哪天没感觉了就不要纠缠,现代人要有现代的爱情观念。他表达得很诗意,二十七岁的柳依依知道这有多么恐怖,多么残酷,将会把自己置于一种多么难堪的境地。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欲望的对象,但她不能这么看自己。这样的人在麓城很多,已经恋爱成精,永远在恋爱,在恋爱的旗帜下实现妻妾成群的梦想。他们在爱的名义下贩卖残忍,围绕自我欲望表达各种真理,比薛经理们更可怕,薛经理们至少还愿意给女孩补偿。这样的人能做丈夫吗?要是以前,柳依依还会抱有幻想,为什么不能改变他的想法,把他争取过来?现在她知道这样的期望是要不得的,根本不能去设想他会为自己改变什么,谁会为谁立地成佛?她对他深不可测的经历感到恐惧,绝对不能跟他走,那是一条绝路。柳依依不想跟他玩这种游戏,只有那些在每个男人怀中都纯情的女孩才有资格玩,她们已成为冷血动物。她抱着“不跟你玩”的想法,断然地跟他中断了联系。分开来柳依依没有一点遗憾,不属于自己的就无所谓失去。
五月份,柳依依顺利地通过了论文答辩,在这之前她已经在银河证券中山路营业部找到了工作,是客户部助理。她的导师想为她联系去上海财经大学读博士,宋旭升则说:“从你收到读博通知书那天起,我就不敢跟你见面了。我没想过找个女硕士,更没想过找女博士。你真的要我怕你呀!”这样柳依依放弃了考博的愿望,心里纳闷着怎么男人读了博士给爱情加分,女人却是减分呢?
第一次领到工资,两千多块,柳依依心情特别好,这么多钱不是没看见过,可自己挣来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兴奋着她想打电话告诉秦一星,又一想,他会看得起这点钱?就告诉了宋旭升。宋旭升在电话那边说:“真有那么多?”又说:“真不错呀,你。”声调有点懒洋洋的。柳依依说:“我晚上还要请你的客呢。”宋旭升说:“要请我请。”柳依依意识到自己太兴奋了,宋旭升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呢。她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柳依依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也不再去寻找新的线索。要嫁的人,不是宋旭升,也是宋旭升。可她还在等待,等什么,不知道,似乎是在等那个为自己定下的二十八岁的期限。十月的一天,宋旭升的妈妈风湿性心脏病已经病危,宋旭升跟柳依依招呼一句,就回去了。第二天打电话过来,希望她过去扮演儿媳的角色,给临终的人一点最后的安慰。柳依依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有一种奉献的崇高感。同意之后又犹豫起来,去不去呢?自己又不真是他的什么人。最后还是打的去了长途汽车站。在汽车站她给秦一星打了电话,秦一星说:“你还要买点礼物。”柳依依说:“我去做好人还要我倒贴?”秦一星说:“这是最起码的礼貌,还要抢事情做,嘴巴亲热点。”柳依依说:“我哪有那么好?也没心情,也没钱。”秦一星说:“回来我给你报销。”柳依依买了一大堆东西,才几十块钱。宋旭升在县城接了她,又坐了一个小时的中巴,下了车还有四五里路。最后一两里是田埂路,前一天刚下过雨,柳依依穿的是高跟鞋,在田埂上踩得东歪西倒,几次差点摔到田里了,生气说:“不想去了。”宋旭升说:“扶也扶不住,我背你吧。”柳依依趴在他背上说:“会摔倒的。”宋旭升说:“走了快三十年了。”柳依依说:“你们这里的人看见了会笑你吗?”宋旭升说:“你认为没通公路外面的风就刮不进来?比麓城还开放呢。出去做小姐没有什么不道德,但只顾自己赚钱,不把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女儿也带出去赚,那就是不道德。你看哪家是新房子,就知道这家养的是女儿。这里的人最讲实际,邻居家的房子盖起来了,这就是最好的老师。看了我家破房子,就知道养的是儿子。市场改变了一切,这方面的观念开放是压垮乡村传统道德的最后一根稻草。”
快到家了,宋旭升把柳依依放下来。有个小孩吮着手指站在一幢破旧的土砖房门口,看了宋旭升说:“叔叔回来了。”跑到里面去报信。柳依依进了屋,看见墙上有竹片露了出来,窗户是塑料纸蒙起来的,堂屋就只有水缸、饭桌。有个女人在灶下烧火,是宋旭升的嫂子。嫂子说:“来了?”站起来泡了杯茶,又去烧火。宋旭升说:“这几年给他们的钱都看病看掉了。”柳依依说:“嗯。”宋旭升说:“我妈在里屋。”柳依依说:“嗯。”就跟他过去了。墙是发黑的土墙,一张床靠墙放着,木头都开裂了。宋旭升说:“妈,柳依依她来了。”他妈双眼似睁非睁,一只手摸索过来。宋旭升说:“她看不清,想摸一摸你的手。”柳依依说:“嗯。”就在床边坐下,把一只手放在那只干枯的手旁边。老人颤抖着说:“你好呢,我崽也好呢。我想喝你们的酒,还喝得到吗?”宋旭升说:“我跟柳依依已经扯证了,就要办酒了。”老人问柳依依:“什么时候,我还等得到不?”柳依依说:“嗯。”望着病人那瘪进去的脸,想,等这件事结束了,宋旭升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出了屋子,宋旭升说:“不该叫你来的,硬是拗不过她。”又说:“看了这个样子,你可能都灰心了。”柳依依说:“我要上厕所。”宋旭升为难地叹口气,还是带她去了。柳依依一看,柴门里一个大粪缸,两块木板搁在上面,人一靠近,一群苍蝇就嗡嗡地飞起来。柳依依瞥见粪缸里有蛆在蠕动,一连退了几步,说:“这怎么解得出来?”宋旭升又把她带到一间房里,从外面拿来一个塑料盆说:“你用我的脸盆,脸盆,脸盆还不行吗?”柳依依说:“我全身都痒起来了,到处都是虫子在爬一样。”又说:“现在还有晚班车吗?我明天要上班,你送我到县城。”宋旭升说:“求你吃餐饭吧。”吃完饭柳依依进里屋跟他妈说了几句,看见那只枯萎的手在床沿边反复摸索,就把手伸了过去。老人不停地说要吃酒,要吃喜酒。柳依依不停地说:“好,快了,快了。”又硬着头皮叫了几声“妈”,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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