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孙度从洛阳狱中出来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捡到宝了啊!
事实证明,这世上就不缺人才,他们各自生活中独特的经验、不同的人生本就是一种财富,经验化成文字就是技术,而匠人,只是这些人中最为容易变现的而已。
跟在公孙度背后的阳仪出来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摇晃脑袋,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在做梦。
他永远也忘不了里面发生的一幕幕,所有的犯人为了那一线生机,不顾一切的吐露自己的秘密、见闻、学识。
如果说那些学过文章的贪官滔滔不绝讲起为政之道,讲出生民之艰辛,难得表现出贤臣的资质时,阳仪还觉得从中情有可原的话。
那么当公孙度逼问一个小偷,要他说出这大汉朝的各种锁具的机构时,他本来颇不以为然。却没想到那不起眼的卑微若尘埃的窃贼在求生本能下,当着众人的面在地上画出了洛阳城里豪商、大族、官府、城门各中场所使用的锁具结构、钥匙样式,以及各种各样的开锁秘法时,阳仪的下巴简直要掉到了地上,他不知为何,感到了惶然。
阳仪感受到了危机感,他朦胧中意识到了一件残酷的事实。
那便是自己这等文士的才能是可以替代的,而那个伏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小偷可能才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然而这种眼前的震撼还没有完,接着公孙度又开始了令阳仪五体投地的操作,他能与每一个囚犯交流学识,仿佛那厮同行间的闲聊。
等后面公孙度与一富态中年人大谈高买低卖与行商的区别,谈谷贱伤农背后的意义,谈商业利益与国富民强的关系之时,他就变得麻木了,只能安慰自己: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全才。
当公孙度与海盗父子谈起如何在渤海上确定方向?如何通过太阳和星宿确定位置?谈起渤海的洋流,谈起东海的季风,谈起三韩附近的岛屿。
阳仪真心想要高呼:苍天不公,人才皆入了牢狱!
当公孙度与那惶然的老农谈起如何堆肥,如何选种,如何使用耧车,二牛抬杠耕地的优劣,铁制农具易损部位。。。到了最后老农与公孙度如忘年交一般互相探讨起来,真如田间老农闲时的瞎咧咧,让人忘记了身处牢狱,老农最后还不忘称赞了一句:真是一个庄稼把式!
阳仪这下子一点儿傲气都没了,此时还未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可这句话正是阳仪此时的心声。
。。。。
那一刻,阳仪真觉得自家主公正在化身万千,他能与富商大贾谈论山珍海味,也能与无地老农商量种子间距。能与马匪讲起辽东马与草原马的不同,也能与贪官探讨怎样贪渎才不会造成民变。
“真是。。。。”阳仪有些头晕,今日的见闻对他的冲击太大了,口中不由发出叹息。
“你说什么?”一旁传来公孙度的询问。
“属下说,真是多才!”阳仪回过神,立马回道。
这句感叹,不仅仅是说监狱里人的才能,也在说自家主公的多才,要与这么多人深谈而不露馅,那得需要多深厚的知识储备啊!
“其实啊,他们的才能也就那样了,你之所以感觉他们多才,那是因为三点。”公孙度伸出三根手指幽幽道:
“第一,辽东的先天不足,洛阳作为天下之中,底蕴就在那里,逃奴掌握的农业技术在中原不甚出奇,可是对于辽东就是先进技术。”
“第二,监狱,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因为职能原因,它能够恰巧汇集各行各业的人物。”
“第三,分工,社会在进步,分工也在细化,这里面关着的都是各行各业的人物,每一个人掌握的技能也不一样,甚至在不同行业的人眼中,认知还带有深深的鸿沟,如今不再是从前那个智者掌控一切的时代了。”
“其实呢,你已经发现了,那就是明明各行各业都有人才,而你我,一开始放在眼里的只有士人,为什么呢?”
阳仪皱起了眉头,这样的问题,一向都不是他所能够思考的,此刻,因为今日的遭遇,他将从前藏在心中不敢直视的想法,吞吞吐吐而出:
“因为,人才选拔有问题?”
“嗯,士人一开始的角色,其实是刚刚你见到的那些,他们负责脑力劳作,负责掌握各种高深的技能知识,用来指导生产。
而到了如今,士人是干什么的?州牧的那个牧字就很妙,士人是牧人。
士人成为了人上人的存在,其天职变成了维护社会金字塔结构忠诚打手。”
公孙度一番玄之又玄的话语让阳仪连连点头,只觉得其中颇有意味,能够细细品尝。
社会一直在发展,阳仪的出身与自己一样,在世上经历过的碰壁数不胜数,对于现行的制度抱有怨气,用后世的话叫做:是个愤青。
当世上的制度只能拿家世说事,当有才的人只能拥挤于牢狱中,总会有人大声质问:凭什么?
当制度不再适应社会时,就会引发不可调解的矛盾。
可是,为什么三国乱战过后的社会,矛盾并没有被战争消解?反而在后来的朝代中一次次被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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