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有出产被轻贱的农民,大舅这辈子常常位列期间。有一季他家的李子长得好,紫黑圆胖挂着霜。他和我舅妈在地里摘,大热的天,坐那儿喝水看着怕是不合适。城里人陆美英开始帮着一起忙活,没几筐摘下来就中暑了;我是不敢逞能,做了做样子主要就老站在阴凉里,看着热气在果园里蒸腾。
水果最好的品相就是刚刚离了枝头,一筐一筐,聚成一堆,像是飨宴前的盛大,丰收确实是生理上良性刺激,谁见了都高兴,被人们想象出的芬芳是炙热的空气所不能影响的。就看着那些李子,走在这片陌生的树林,似曾相识的脚步肯定是叠印着昔日的足迹。
格尔木的树总是稀疏,但蚊子比这里多得多。
据说,老早这里除了麦子就是野草,换一季可能就是更无聊的棉花被虫害折磨,种西瓜是不可能了,玉米也行,起码能被期待出煮熟的样子——不过谁惯着小孩啊?哪怕是自己家孩子,不干活,挨几下就算刚好给大人解乏了——再就是灰尘,所有路上的“溏土”(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烟儿炮一样,来回都觉得浑浑噩噩。
他住的是老宅,别人都分出去各过各的了。我记得大舅的炕上什么也没有,装着细软的柜子锁是铜的。后院里那些蜂箱一定是完了,房子人一不住就容易塌。
二舅夫妇是县里都数得上的种庄稼能手。比大舅更厉害,豹头环眼看着更吓人,脾气自不待言。一年的汗水能浸断一根皮带的那么下苦。爱种什么就种什么以后,大家开始把这里变成平原上绵延数十里的果园。不过可能就是惯性——既然种麦的时候大家都一样,那种苹果也一起栽树吧。不挂果的那几年大家剪枝授粉打药的,期待枝头长出现金来,好像宣传画上的图景,每张脸都粉嘟嘟的。苹果开始真还不错,跟满世界的苹果比起来,几年的辛苦值了。挂果满坑满谷的“滥觞”以后,种梨的个别人暗自窃喜,也不敢东家西家的送梨了,那种刺激估计搁我二位舅身上能马上发难。
想起来了,我妈娘家人暴烈程度极限,是那秀才出身外公,解放那一年用镰刀手刃了一个欺负族人的外姓人。这个名号不知好是不好,只觉得常被他们不怕惹事儿的勇气惊吓,估计这是根儿了,听着我都觉得尴尬。
就我妈不是这样的,像是没有这个牵扯,并且毫无评价的愿望。
我舅不知道什么差异化,也不屑于知道,苹果卖不出去了就开始刨树,接着种别的。信息不对称,让他在迷茫里用时间赌运气。这一拨这几年行了,接下来又赔几年。来回往复,巨大的果园里物种总是大规模几乎齐刷刷更迭。而李子这么好,不卖钱没天理。可就那一座小“李子山”就得搁到那里,太贱,贱到白给人,人都觉得不值油钱。今天就是,就是得扔到那里沤肥。
据说村子里的猪都不爱吃水果了,如同当年苹果卖不出去,村里人只能自己拌上面粉做“麦饭”,或者生气了随手拿起来打个猪狗泄愤。他们的苦,跟满目殷实的收获南辕北辙了,所以无法淡定的时时暴躁着。
大舅浑身湿透了,顶着毛巾,汗还是一直往下淌。四下里蝉声聒噪缭绕的,他被晒黑的皱纹里那个笑容很夸张,就像没打中兔子的猎人:去他妈地,走走,回,叫你妗子烙馍。味觉是记忆的纽带,我吃过而且能够确定那场面。他家最像样的饭食大约就是烙馍。发面饼有半尺圆,四个菜一定是辣椒、炒鸡蛋、洋葱粉条洋芋丝,还有肉丝炒什么菜。稀的一般是绿豆米汤。如果放开了吃的话,据说二舅可以吃十几张饼,有两斤吧。这不算什么,饭量和劳动力确实是成正比的。大舅差一些,所以在农业上的成就不如他弟,也不难理解。
铺装过的路面还是暴土扬长,我们慢慢走着,一肚子的李子和水咣当着。大舅看着路边别人家地头势必要被沤肥的李子:你看他妈地亏先人。不过也像是习惯了沮丧那样有些无所谓,显得一点也没有疲态。
快要西坠的太阳并不强烈,因为没有风,怄热的平原上树都打蔫了。我想这会儿要是有冰啤酒多好啊,最好是两瓶。路过村口的冰柜时,我给每个人都买了雪糕,大舅吃得也很利索。
没有去拿手边沁凉的那几瓶啤酒,我心里有隐隐的难过,而且难形于色。这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尽管他们习惯这个季节惯常的被别人和自己耍弄。燥热的村庄里,人家过的不是人们想象出的日子。果已离枝,而不被尊重为因果的经历,应和着此时蝉鸣所包含的心烦意乱。
那天,那烙馍,夹的那些菜,喝绿豆米汤,他们招呼过往的村里人:这,我外甥,城里地。被展示成一个节目,谁也不认识,见谁都给敬上一根烟。
最后看到大舅,我已经不记得是哪年了,想起来还是李子被沤肥时的样貌。回忆里没有他的变化,包括衣着,步态上,因为长期重体力劳动造成的异样,问起来,说什么都是皱着眉头,觉得好好的,房子,肯定比人显得老。多少年了,大舅打过两次电话,让我去城里某个楼里面替他领奖,说中了“一个小车”,是宝马;再就是去领十几万块钱奖金,搞得我那天很郁闷。
相比较他哥,二舅后来也不咋样。自家砖厂的机器把一个干活的小伙子卷进去了,苦主张嘴就几十万,到处借钱,就借到我们这儿来了。他说赔不了就判刑了,而且就是进去了还得还钱。我爸给拿了些钱,我妈扭身连送都不送。后来大舅说他把厂顶给人家了,钱还是不够,现在一年年还在外面打工,也就是给单位看看门,挣了钱,就继续还账:树都耽搁了,可惜。
晚上临睡前,想着是不是那会儿应该让他自己真来去领那个奖……外面的风据说有八级,呼啸的声音里是酣梦笼罩的平原。夕阳落下后,遥远的村庄,老汉已经被埋在土里了,纸人纸马的火焰很快熄灭,棺材里还有装着干电池的收音机,但不知黄土几尺,电波里的戏能唱多久。
他家前院的堂屋,早几年就像是要倾了,只缺这么大的风。
那你看咱回不回。陆美英抖着被子,拆下被套。
人都殁了,给英把羽绒服拿出来吧。
他们的形象渐渐消散,包括我照片上的姐,复杂为难以言表的重影,没有声音也会语重心长,一样模糊出没有焦灼和从容的恍惚。是只给我的那种明确的语焉不详。而分明风声锐利清晰,格尔木的沙粒也能满世界弥散,包括我魇在黑夜的脸。嗓子里堵着什么,我选择忍住,那样,这些都还在暂且中,可还是会天亮。
来,亲人们,让我们在想象中继续存在于彼此,相遇时的闭着眼睛,彼此,今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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